苍基山当年的组织建制,人人参与生产,人人参与分配,没人有自留地,不具任何私下的生产活动。住着集体宿舍,有着集体伙房。虽然不可能按需分配,但已颇具“乌托邦”特性。正因为如此,苍基山没有乡间村落那种农家的独立户院。在知青小楼未建成时,整个苍基山只有五座单体建筑。

东北方向地势较高的一座曲尺型单层建筑,短边处为场部伙房。一张八仙桌,一张大圆桌,一个烧柴火的大土灶上架着几口大铁锅。长边一排的房间属于场里约八九户家庭,每户一间用作厨房加饭厅。

比这座建筑低约三四米的一块大空坪,座北朝南并排着两座木板壁结构,屋顶是瓦片的长房。东头的一座应该是早年的茶叶初制厂,一楼装有柴油发电机,碾米机等机器。那时并没有如今的村村通电,苍基山的电力需求,靠的是自给发电。由于柴油的精贵,只是有制茶,碾米,以及偶尔需要夜间加班农活的照明需求,才能有柴油机声的响起。平日里苍基山夜晚的照明,靠的是煤油灯或奢侈一点的蜡烛,一年到头很难超过一个月的夜晚能有电灯照明。这座更经常被称为机房的建筑,尚有一层低矮的阁楼。采茶季节会提供给外村来的采茶女,在上面打地铺作为临时住处。平日里更多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篾匠,在上面独自静静地做着各种竹篾活。在那个年代,以竹篾制成的农业生产工具还不算少。因此这个也当尊称为“公”字辈的老人,似乎一年到头也都有着忙不完的活。与机房紧挨着,西头那座长房有两个楼层,楼高会略略高过东头那座房。楼里住着几乎所有的苍基山人,一层的房间大多是属于家庭户,有几个在后排的小单间住着几个“单身哥”。二层大多房间为男女知青的住处,或两人,或一人得一间房。这座楼称为宿舍楼最贴切了。

宿舍楼隔着空坪正对面,有一座四周是砖墙,看上去较结实的两层砖瓦房。二层地面与空坪齐高,东头是公社住场干部的宿舍,外厅里放置一部黑色摇把的老式电话机,是全场对外联络的唯一通讯工具。中间的两开间用作全场的集体粮仓。西头是一间涵盖小学几个年级,几张课桌椅的授课堂,唯一的女老师教着五六个不同年龄的孩子,不同年级的所有课程。女老师来自于县城郊区一个出美女的地方,白皙的皮肤令人印象深刻。楼房的底层除了西头有一间用作全场农药,化肥,农具的保管室。余下的空间平时都空置着,印象最深的是,年毛泽东主席去世时,举国悼念,苍基山的毛主席吊唁堂,就设在此处。这座楼用现在的语言应是称为综合楼。

最后一座单体建筑,孤悬于西南角下端。简陋破旧,但功能强大。是苍基山所有人每天必去的地方——公共厕所。厕所就留一个入口,进入后分前后两排,通常是女的到后排,男的在前排,自定义,没标识。女知青绝不可能来到前排,但偶尔会有村妇在前排蹲着,还能与隔个坑位的男人悠然唠嗑。偶遇这个场面,男知青或许有些尴尬,不知道是进去凑着聊,还是掉头忍着内急。厕所入口的土墩或墙头上,通常会有一小堆老篾匠削过的短竹条,功能是大号后揩净屁股之用。眼下的年轻人也许不太读懂这层意思,可这就是当年农村的生存现实。那年头“洛阳纸贵”,农村写几个字用纸都难,哪能有纸用到那等事上。我曾经好奇地试过一次,硌着难受就算了,差点还得受创包扎。从此再也不敢打省钱不买那种粗糙无比黄草纸的主意了。

五座苍基山的单体建筑,加上后来上级为苍基山知青点拨了款,在宿舍楼的正后方山坡上,新建一座五开间,内分前后房的二层小楼。苍基山的单体建筑凑成了六六大顺。

费了这么多的笔墨,重新在脑海里安放了当年苍基山场部的轮廓。为的是让记忆带我熟悉地去找寻苍基山老旧宿舍楼二楼,最靠东头的一个小房间。一整座楼估计只有这间房不住人,推门入内,昏暗的光线下,枪架上一排枪械是屋内的主角,板壁上凌乱地挂着一堆武装袋,地面角落里还码着数个大小弹药盒。显而易见,这是苍基山的枪械库。

年10月1日,当中国人民解放军尚在福建省漳州,厦门一带,追击,肃清国民党军残余的枪炮声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枪杆子里出政权”,从理论成为了现实。新中国成立后,先是在朝鲜战场上,把世界军事“一哥”的美军逼到停战的谈判桌前。美国将军克拉克曾黯然神伤地感叹,这是唯一的一场美军没能打赢,而又不得不签的停战协议。继而成功完胜了印度阿三的武装挑衅。同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与苏联“老大哥”在漫长边境线上的对峙与博弈。在长期零和思维的对敌斗争中,最高统帅“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战略思想无不贯彻始终。于是就有了几乎覆盖全国的基层民兵武装建设。

苍基山的基层民兵组织级别,属连或排的建制?已经淡出了我的历史记忆。而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苍基山拥有的枪械种类与数量。因为有幸数次受命,以一天的工分报酬,独自完成对苍基山民兵配备的一挺机枪,五六把冲锋枪,十几把步枪进行全面擦拭,上油保养。这在当年既是被委以信任的良好感觉,同时又是能一整天避开下地干活遭日晒雨淋的美差。总是能认认真真,妥妥贴贴的完事。

恕已慢慢进入老年失忆的状态,苍基山唯一一挺轻机枪的弹匣是转盘还是插匣有点断不清了,冲锋枪是枪管护筒上布满圆孔,在前苏联卫国战争,或 在朝鲜参战的战争影片中经常能见到的苏式枪械,布枪的制式已叫不清了,只记得刺刀是呈乌黑色的三角刃。当年每次面对这一摞枪械时,总是会与山路距离不满五公里的水门知青点的枪械装备相对比。因为水门知青点有我许多同学与好友,又是公社所在地。一年到头,不少在那里混住混喝。看到他们的冲锋枪是弯月型弹匣还带有枪刺,步枪刺刃呈显白色瞠亮,明显都是建国后期的新产武器。比苍基山的枪械要进步好几代,心里的妒忌一阵接一阵。然而,岁月是会改变人们的审美情趣的。今天的我,对一尊缺失了一边耳柄,乾隆朝仿宋代哥窑香炉的喜爱,胜过于精致绚彩的现代龙泉瓷品。得一个有冲的雍正朝民窑青花过墙龙盘,开心度远超过拥有景德镇新近出炉的名家瓷盘。当年苍基山那些枪械是历经战争年代洗礼过的存件。枪托上的包浆,昭示着硝烟的过往,枪刺上的冷光,回映着喋血的疆场。正是这一把把真正的“老枪”,推动着历史走到了今天。没有理由去蔑视它的老旧,尤该珍惜的是你与它们间的冥冥之缘。

那是一个擦拭,保养完全部枪械的午后。应该是有一个业已被忘却的因由,需要对机枪进行实弹的射击测试。我邀请了平日里闲在场里无事可做的带队干部——老詹(当年为了完善对知青工作的管理,由知青家长中的某个单位派出一个人员,常驻知青点协助管理知青事务,称之为带队干部。老詹也由一名泥瓦工人,享受了一年名份上的“干部”称谓)一道扛上那挺机枪与靶牌,带上约七八十发的机枪子弹,登上了陈岭。找到了一个能确保安全的射击地点。我插上靶牌,架好机枪,装好弹匣,出于礼貌与尊重,邀请老詹先行射击。没想到一脸憨厚,堆满笑意的老詹,侧身连连摆手。从他的神色与身体语言,我似乎读懂了他对眼前这么个能夺人命的铁疙瘩既陌生又恐惧。尊重不如从命,我趴下,仅仅是在几分钟的时间内,也不在乎射中了多少环数,将所有带去的子弹连点带扫,一射而空。枪声回响在空旷的陈岭山间,我人生迄今最多弹数的一次射击随之结束。前些年在柬埔寨游走期间,有着一次来之朋友的邀请,前往金边附近枪械俱乐部实弹射击活动。但因对枪械已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回绝了友人的盛邀,失去了对这次陈岭山上射击经历的超越机会。从此,枪械的背影也似乎在我的岁月里渐渐远去!

感恩上苍,涂炭生灵的全面战争没如想象中的来临。苍基山管理者奉行仓廪实为重,“备荒”强于“备战”的务实思维,使得苍基山的知青没有像其他地方知青那样频繁的持枪队列与打靶归来。苍基山的“老枪”,除了一年到头几次廉价的保养,更多的是在小屋里的静默。记忆中仅有两次动用“老枪”的任务,一次平实,一次神圣。

为了兴建知青楼,需拆除离场部约两公里山路外,一座废弃的茶叶初制厂。利用拆下的砖石与木料,弥补知青点基建经费的不足。成堆的砖头与椽柱运回场部所在地,需要我们全场总动员花费几天时间,在山路间的肩挑手扛。为了防止散落一地的材料夜里被附近的村民盗用,场里组织人员彻夜携枪轮值看守。两人一组,几个小时一班记不清了。隆冬的山野地,下半夜的冰冻与刺骨的寒风。冷得不行两个知青守夜人,同时钻入一个未及拆除的水池,蜷缩成一团的身躯顶上结结实实地蒙盖上了山寨版的军大衣,狭小的水池里没有一点点多余的空间,可怜的两杆步枪,就被孤零零地搁靠在水池外冰冷的池壁旁。微弱星光下的这一幕场景,直到如今仍旧历历在目。如果用当下的思维,这是一种严重的玩忽职守,丢枪的后果是不能承受之重。可是在当年,一切却是那么随性的责任缺失。感恩那是一个太平宁静的月黑风高夜,感恩那是一方人文贤良的僻壤乡里。一切安详,没有任何不测发生。“老枪”,陪着两个不尽责的主人,完成了一次平实的值守。

与在寒夜里瑟瑟发抖不同,“老枪”的另一次出镜,就显得肃穆的庄严与至高的神圣。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离世,从当天直至当月18日在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追悼会的期间。整个中国应该说是有基层组织的地方,就会设有毛泽东主席的吊唁灵堂。苍基山也不例外,设置了一个简陋但庄严的吊唁灵堂。虽然不像水门公社把吊唁灵堂设在人民会场那么隆重壮观。一整天都需全副武装的民兵,列队持枪在大门两侧肃立守卫。当年这段非常时期的政治气氛十分凝重,全国至上而下都有一种如临大敌,分外紧张的气氛。苍基山同样不例外,布置了知青全副武装,刀出鞘,弹上膛的带枪日夜巡逻,守卫着毛主席的吊唁灵堂。不让臆想中随时可能出现的坏人有可乘之机,成了那段日子里最硬核的政治任务。“老枪”似乎被唤起了沉睡了多年,那份战争时期的警醒,此时持有它的主人,也不敢有着丝毫的懈怠。相反,透过武装弹袋起伏的胸膛,一股誓死守卫毛主席的吊唁灵堂,保卫祖国的神圣感油然而生。政治的使命感与群体性意识,会让你不由自主地紧握手中枪。虽然是一旦遇上意外,你头脑中根本没有任何的预案,一切都交给天意。如今,追思起这段历史,只会让你陷入更深沉的思索……

人类从冷兵器发展到如今的太空武器,“铸剑为犁”永远只是美妙的空想。“山雨欲来风满楼”,以国家利益之名的国之争斗,眼下正愈演愈烈。秣兵历马之下,是否终究难逃一战?回望历史,一切不是不可能。去年五月间在巴尔干半岛旅行期间,当我站在萨拉热窝市内的拉丁桥上,心中很难想象眼前这么一座不起眼的小桥,能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可是当你静下心来,倾听历史老人叙述着欧洲大地当时的态势时,奥匈帝国的战意已是瓜熟蒂落。缺的就只是那么一根小小的引信,只是历史把这个巧合留给了拉丁桥畔。

人们总是从历史读懂今天,人们总是从历史昭示未来。让我们默默地祈祷,天佑中华,免于战端。

苍基山的“老枪”,在浩渺的历史烟云中,您已承载了属于您的使命,史册上留下了您荣光的一页。许下一个心愿,下次进京,去趟“军博”。重温一下属于您的时代尊容,感恩生命中与您的这份物缘,丰满了我的记忆。

.4.20

作者:一位老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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