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世界的水手,奔赴所有的码头澎
年8月,单向街公益基金会发起了“水手计划”。这一文学活动旨在帮助青年创作者们重新发现世界,单向街公益基金资助他们海外旅游,并协助、指导他们的创作,直至推广、展览他们的最后成果,力求把新的全球想象带到汉语写作中来。而刚刚出版的《单读24走出孤岛:水手计划特辑》便是这一“水手计划”的首次完整结集,展示了第一批水手的创作成果。 参加首次“水手计划”的有五位作者——刘子超、柏琳、曾嘉慧、冯孟婕、郭爽,他们于年分别前往帕米尔高原、萨拉热窝、日本长崎、摩鹿加群岛和东南亚数地,用文字和影像的方式记录当下生活的切片,也成就了特辑中的5篇长文。经出版社授权,澎湃新闻私家地理发布其中刘子超的《帕米尔公路和瓦罕山谷》,以及柏琳的《萨拉热窝无消息》两篇文章的节选,供读者先睹为快。 《单读24·走出孤岛:水手计划特辑》;吴琦/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5-1 帕米尔公路和瓦罕山谷:第五章 撰文:刘子超(作家,译者,旅行者。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供职于《南方人物周刊》《GQ智族》、牛津大学路透新闻研究所。现自由写作。著有《午夜降临前抵达》《沿着季风的方向》,译有《惊异之城》《流动的盛宴》。) 第二天上午,星期三开着他的二手帕杰罗来接我。这车是他从杜尚别买的,花了一大笔钱——他一整年的收入。结果,他一坐到方向盘后面就显得过分谨慎,好像刚拿到驾照的新手。 开了一段后,我发现他其实是在虐待这辆车。他不习惯换挡,哪怕车速已经很快了,他却始终保持二挡。发动机愤怒地悲鸣着,他就更加慌乱了,鬓角冒出了汗珠。好在威朗村不远,只有二十多公里。他把我放在村口,长吁一口气。他说要去检修一下这辆车,他认为引擎出了问题。 我打听到,佛塔就在村后的山上。一条小路穿过田舍、果园,绕过溪水,到了山脚下就戛然中断。我抬头仰望,看到佛塔立于一座峭壁之上,必须沿着将近60度的陡坡爬上去。我手脚并用,开始攀爬,阳光烤得我满头大汗。山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碎石,一不小心就会造成一场小型滑坡。几次滑坡后,我有点手足无措。我在半山处找了一块可以勉强立足的地方,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在我进退维谷之际,住在山脚下的一个小姑娘跑了上来。她看到我的无助,冲我挥了下手,让我跟着她爬。她只穿着一双旧拖鞋,却轻盈似鹿,在山石间跳跃着。她不时回头,看我跟上没有。虽然脸上有阳光灼伤的斑点,但五官却惊人的清秀。多亏有了她,我在陡峭的山石间,看到了一条路。快要登顶时,她伸出手,把我拉了上去。 佛塔呈方形,共五层,外围有土墙围护。小姑娘指给我看塔顶一块印有“足迹”的石头,据说那是释迦牟尼的脚印。我们站在那里,站在风中,俯瞰瓦罕山谷,远眺兴都库什。阳光倾泻而下,照耀万物,一切都仿佛亘古未变。想到眼前的风景也是玄奘大师看到的,我顿时觉得这里多了一份意义。 玄奘路经此地时,佛塔还未坍塌。他说,庙中有石头佛像,佛像上悬挂着金、铜制成的华盖,装饰着各种珍宝。当人们绕佛而行时,华盖也会随之旋转,神妙莫测。一千三百年后,寺庙和佛像全都不见了,只有佛塔的遗迹兀自伫立——这里早已不再是佛教的世界。 下山后,我想请小姑娘去村里的小卖部喝汽水。可是她会错了我的意思,把我带到一处泉水旁。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灌满了矿泉水瓶,然后挥了挥手,连蹦带跳地回家了。 我回到威朗村,在小卖部买了一瓶俄国啤酒,然后坐在路边的大树下,等待下一程的顺风车。我拧开瓶盖,泡沫从瓶颈冒出来,沿着瓶身往下流,在地面的浮土上砸出几个小坑。啤酒不够凉,但光是能避开烈日,已经让我心情舒畅了。 帕米尔高原上最遥远的定居点布伦库勒刘子超图 几个无所事事的当地青年凑了过来,问我去哪儿。他们没车,也不知道行情,只是纯粹出于搭讪的乐趣,漫天开个高价,压根没想做成这笔生意。看出这点后,我就装聋作哑,继续喝我的啤酒。他们终于觉得无聊,就任我坐在那里,继续四下游荡了。 我想,如果等不到顺风车,我就在村里住一晚。这里有小卖部,有落满尘土的零食,有不太冰的啤酒,足够我度过这个夜晚了。没想到刚过了半个小时,一辆破旧不堪的拉达就开了过来。车上坐着三个当地女人,镶着金牙。司机穿着脏兮兮的夹克,可相比他的车,已经干净太多了。 这辆拉达或许十年前就该报废,但却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顽强地活了下来。车身锈迹斑斑,车内落满灰尘。没有收音机,没有窗户摇杆,没有仪表盘。一切接线全都裸露在外,有故障就能当场修理。这么一堆拼凑起来的废铁,竟然如此坚固耐用,看样子连汽油都不用加,只需撒一泡尿进去就能开到目的地。 我问司机去不去兰加尔(Langar)。他正要往那边走。我问多少钱。他报了一个价,当地人的价,低到可以忽略不计——我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 三个当地女人兴奋地挤到最后一排,把副驾驶的位置让给我。拉达车叹了口气,咳嗽了两声,哆嗦了几下,颤抖了一阵,开动起来。我坐在车里,却能体会到骑在马上的感觉——那可不是花几百美元包车能感受到的。 有外国人坐在车上,司机好像底气更足了。他戴上墨镜,点起香烟,一手搭在窗外,像一个开着跑车兜风的纨绔子弟。我们经过路边人家时,他故意减慢车速,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抬一下手指,而外面的人看到车里居然坐着外国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司机把我放在兰加尔的一家民宿前,说主人是他的亲戚。这多少解释了他愿意低价把我载到这里的原因。拉达调转车头,突突响着,屁股吐出一股黑烟,飘然而去。黑烟过后,一个骑着小毛驴的少年缓缓走过来,向我招手。两侧都是光秃秃的石山,石块就像远古动物的遗骸,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黝黑的牧羊人赶着黄羊在石头间移动。兰加尔,在突厥语中就是“野山羊”的意思。 男主人朝我大喊一声——这时我正要走进隔壁家的大门。他戴着一顶瓦罕小花帽,身材高瘦。一说话,我就闻到一股伏特加味。我细看他的面容:脸颊皮肤松弛,带着微红,眼白发黄,有血丝。 他领我进入他家的院子,客房位于侧翼,与他和家眷住的房子分开。走廊上摆着两张旧沙发,地毯磨得卷了边。房间是斯巴达式的,被单和枕套上全是破洞,像遭了几场虫蛀。兰加尔是瓦罕山谷中最后一处定居点,再往前走就是帕米尔高原的无人区,因此我不打算挑三拣四。 这时,男主人卷着大舌头说,女儿刚从苦盏(Khujand)归来省亲,晚上举家庆祝,请我务必参加。男主人走后,我打开行李,换上干净的T恤。几个当地小孩趴着窗户往房间里看。我突然冲过去,张开五指,吓他们一吓。这可让他们措手不及,全都尖叫着四下逃走。 离晚上的派对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来到院子里,与一个正在悠然闲逛的年轻男子攀谈起来。他歪戴棒球帽,眼窝深陷,蓄着胡子,举止有点吊儿郎当。他告诉我,他是男主人女儿的表哥,今晚也是他在瓦罕的最后一晚。明天一早,他就要动身奔赴莫斯科,继续工地上的搬砖生活。 在俄国旅行时,我经常看到中亚长相、穿着橘红色背心的建筑工人。我知道他们是塔吉克人,可从来没机会和他们交谈。 这时,表哥从身上摸出一本护照,上面写着他是“塔吉克人”,但他认为自己是“帕米尔人”。 “两者有什么区别?” “你很容易看出塔吉克人和帕米尔人的区别,”他说,“在俄罗斯,塔吉克人喜欢行贿,而帕米尔人从来不这么干。” 说这话时,他的神色颇为自豪。“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因为帕米尔公路的存在,帕米尔人更熟悉俄国的“生活方式”,因此也比塔吉克人更适应俄国的生活。在苏联时代,帕米尔获得了更多的特权和物资供应,有很多科学家来到这里,帕米尔人的俄语也说得更好。独立后,同信仰逊尼派的塔吉克人不同,帕米尔人信仰伊斯玛仪派。阿迦汗四世关心这里的发展,兴建了大量学校和基础设施。相比西部的塔吉克人,帕米尔人反而更具现代意识。 “此外,我们挨着中国。”他说,“中国的商品要通过帕米尔公路运进来。” 他的意思是,帕米尔虽然地处边缘,却有中心之感。加上紧邻中国,未来大有可期。这个理论我虽是第一回听说,但好像也不无道理。 说话间,表哥掏出一个小小的、卷好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暗绿色的药草。他捏起一小撮,压在舌根与下唇之间。我也捏了一小撮,学他刚才的样子,压在舌下。药草受潮湿润之后,下颚瞬间就麻木了,接着整个人天旋地转,如同迎头挨了一记闷棍。看到我这副反应,表哥哈哈大笑。 我回到房间,足足躺了半个小时,才从药劲儿中缓过来。此时,夕阳余晖洒满房间,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 布伦库勒图刘子超 “我在这里做什么呢?”我想起作家布鲁斯·查特文(BruceChatwin)的天问,体会着这句话背后的戏谑感。然后,我想到,晚上的派对已经开始了。 我走到主人的屋外,只见门口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双鞋子。房间同样是瓦罕传统样式,有五根廊柱,墙上挂着精美的手织挂毯。此刻,茶水已经泡好,大口茶碗放在地上。地毯上摆着各式干果、茶点、沙拉和大盘抓饭。有人拉着手风琴,表哥打着手鼓,回来省亲的女儿穿着华美的服饰。房间被人的气味熏得暖烘烘的,人们在乐声中翩翩跳起瓦罕“鹰舞”。我坐在角落里,喝着茶,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一路的辛劳都是值得的。 跳舞的人既有亲戚朋友,也有附近的邻居,还有邻居家的两个漂亮小女孩。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跳舞。 我走出房间时,天色已暗。那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小姑娘跟了出来。我们听不懂对方说话,但能用眼神交流。从地图上看,兰加尔在瓦罕山谷的最东端,过了这里,地势就变成幽深的峡谷,而喷赤河从峡谷中奔流而出,形成一片平缓的河滩。是不是能从那里走到阿富汗一侧呢? 我拉着小姑娘的手,向那个方向走,想去看个究竟。喷赤河捕捉了最后一道光束,大山比白天更显澄清。我知道,沿着峡谷逆流而上,就能到达萨尔哈德(Sarhad),又称连云堡,那是唐朝大将高仙芝击败吐蕃军队的地方。 河滩那里果然通向阿富汗,但有一座营房。荷枪实弹的塔吉克士兵看到了我们,做出警告的姿势,然后朝我们小跑过来。小姑娘使了个眼色,我们转身往回走。走了一段后,我回头瞭望,发现士兵并没有真的追过来,这才放慢脚步。 迎面走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是小姑娘的母亲。聚会结束后,她发现女儿不见了,于是抱着儿子出来寻找。看到我们在一起,她终于放心了。她把儿子往地上一放,把他的小手也塞给我,好像在说:“你喜欢就给你了!” 就这样,我突然喜得一双儿女,实在福气不错。我一边一个,拉着他们的小手,走在荒凉世界的尽头。 萨拉热窝无消息:“东西文化交界线”的两端 撰文:柏琳(原《新京报》资深记者,现为独立记者,写作者。主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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