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经典猫孩
埃尔布大妈给我带来一只小猫,真正的小杂毛。她两手把蜷缩在她围裙里的猫提溜起来,眨巴着独眼说:“它叫苏瓦齐克。”大妈本是一只眼,湛蓝的眼珠几乎长在脑门正中,上边半垂一片沉重的眼皮,另一侧有颗瞎眼珠,像只水汤蛋。 我推辞了一通。家中没有老鼠,不想养猫。那婆娘的举动实在叫我狼狈,因为自我退休住这儿三年来,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三句话。每逢在小路上相遇,也不管下雨还是出太阳,她总是只咕噜一声:“鬼天气!”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每每让我觉得她说的鬼天气似乎就是我。我始终尽量以礼作答:“看样子要下暴雨了”或者“真该下场雨了”。但埃大妈却不再继续和我交换看法,她手中拿着刀,臂上挎着拎包,径自去找不知是什么东西了。镇上救济这位贫民时采取了一种十分审慎的方式,使得当事人几乎没觉察。到圣诞节,镇议会发给她满满一篮东西,这样就不用邀请她参加“属于第三年龄阶段的人的午餐会”了(她也已到了第五年龄阶段)。这种划分生命的方式可真不是滋味,简直有点像分解人体的色情画。令人想起战争,那时候人们就划分为童、青1、青2、青3、成和全几等,按等级享受特殊分配:课间休息时喝的牛奶、鹰嘴豆、裂缝蛋、丧事布票、发给战俘的妻子的火柴、代用咖啡。人们那时已习惯于使用代用品,以致到光复后,商品标签上还要一一标明绵羊羊毛、蜜蜂蜂蜜、海产黍鲱。欢乐的心情体现在同义迭用的表达方式上。 从前,第三年龄阶段指的是六个月以上的婴儿。现在却奇怪地颠倒过来了,这也许是表示一种广义的童年回归。 篮子由两个年轻姑娘带给埃大妈,两人互相监督。谁都别想偷吃半点食品,篮里装着当地产的酒、咸黄油、猪头肉冻、圣奥布里羊奶干酪、劈柴形蛋糕(同那些老人在餐会上吃的劈柴形大蛋糕的形状一样的小蛋糕)、菊苣、一小袋糖果、甘草汁糖猪、多米诺骨牌形的巧克力,还有用杏仁泥做的“木鞋”和“可爱的小孩”。 派去的两个姑娘总是放下篮子,相对而视,噗一笑。谁都觉得对方像是自己的陪衬,都想区别于自己的同伴而又不大超过她。要是玛贝尔穿了滑雪衫,阿丽埃尔就炫耀她的翻皮服装(奇经的说法,这“翻皮”二字令人想起活活地受刑而死的人),当埃洛迪戴着她的琥珀项链时,猫眼石耳环就会挂在昂热莉克的耳朵上。她们把篮子撂在门口,齐声报信:“食品杂货商到!”响亮地嚷一声,“教母,礼品送来了!”要不就不吭一声地溜掉,气喘吁吁地跑到树丛后大声欢笑。 老大婆拿块木砧顶开门,木砧令人回想起吉约坦(法国医生,首倡采用断头台处死犯人)之前的斩首。(墙有耳,缝有眼,耳朵和眼睛却并不饶舌。)她吃着镇上送的子夜弥撤后吃的夜饭,唱着“午夜了,傻瓜们!”歌声一直传到广场,大伙儿总是以为这位可能已有90岁的老妪捱不过严冬,谁想春暖时她又哈哈大笑:“你们打发我老阿太还早着呢。”埃大妈经常从碎石维里找来蜗牛,放到热灰烬中焐熟,摘下披巾上的保险别针,对壳里挑肉吃,连不好吃的黄色和粉红色的蜗牛都吃。吃光着手从菜园里采来的荨麻,吃吊着她的一些衣服的树莓的果实。吃她利用胶泥棺材烤熟的砸死的刺猬。揪下绵羊群在经过时留在有刺电网上的羊毛团团,用来使她的简陋的床松软一些,电流居然奈何不得她。 我设法把这个讨厌的女人打发走了,她的耳垂蹭着肩膀,她的鼻孔挨着嘴巴,她的下巴靠着胸部,我这么描绘她实无半点夸张。她面目可憎,五官长得全不是地方,她那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猫崽紧闭着两眼,像是粘住了。埃大妈走掉了,在我手中留下一个小生命,白毛白里带青,黑毛阴森森,红棕色的毛色彩浓重。我本想追赶这个赠与者,但想不到她并没沿着我家那条光复街走。再拐进那条夜间巡逻的小道,回到树林尽头她自己的陋室,却迈着沉重的步伐(她恐怕要穿尺码为42的鞋)穿过胜利广场,随人流涌进了教堂,这一切我好像都看到了似的。教堂几乎总是关着门,因为只有一个神甫,而他还要一个镇一个镇地轮着跑,到了之后不久就离去,就像传环游戏一样,故而热闹景象总是相隔很久随着他的到来才出现。每逢大节日排钟齐鸣时,钟声与猎枪声响成一片。 一只喜鹊——小小的预言者——飞过道路。一只喜鹊主不幸,两只喜鹊主幸福,三只喜鹊主婚姻喜事,四只喜鹊主洗礼,五只喜鹊主丧事。由此可见,婚姻、诞生和死亡既不属幸福也不属不幸,幸与不幸真是神秘而难以下定义。 我的猫崽小声地叫个不停。显然,狠心的埃大妈过早地使她离开了母亲。为什么眨巴着独眼告诉我这个动物叫苏瓦齐克?名字选得毫不合适,我们又不是在布列塔尼。既然决定把这只小雌猫给我,就该由我给她起名。借助历来为动物起名有可能会激恼人类中的同名者,不过叫这个名字也没什么关系。不要妄加评论,还是让我们从冰箱里拿瓶牛奶倒点在碟子里吧。我把碟子放在小苏(苏瓦齐克的简称)面前的地上,她已睁开眼睛,两只天蓝色眼睛像大头针的头子,但她不会喝,碟子吓着了她,她小小的身子居然拱起了背。这只安哥拉猫竖起了毛就像刺猬一般。她喵喵地像一窝小鸟那样乱叫。得临时准备一个奶瓶,拿针戳几个洞。我把一小瓶洁齿液倒在一只玻璃杯里,把瓶子洗刷干净然后把奶灌进去。费了不少劲才把这穿了孔的橡胶小手指套上了瓶颈,做事就该像模像样,要不就别做,当年对那些把做得很马虎的作业交给我的学生我就这么说:宁可不做,也别干这种蠢事。 小苏仰躺在我左手心上,出人意料地,甚至相当惹人怜悯地吮吸着,她极想活下来。随后,她一下子又睡着了。我松了一口气。应该承认她长得很可爱:很像柔软光滑的起绒草,我把她搁在我枕头上,她盘成一团,身子一起一伏,有规律地动着。看不到尾巴也看不到脑袋。她的呼吸就这么一条小生命来说已然很深重,跟挂钟的滴答声完全同步。这挂钟虽已使用了多年,却和她像得很:圆圆的形状,朴实的外表,也有三种颜色:紫铜的框子、白色的钟面、黑色的数字。 第二天早上,邮差跳下他画有燕子图腾的黄色微型汽车,保佑着他和他的汽车的燕子看起来更像是一只野鹅。在邮局的营业窗口内,女职员不穿有普罗克内(希腊神话中雅黄王潘狄翁的女儿,神把她变成燕子)像的制服,但是在她的工作服的两边领尖上有许多花朵环抱新月的装饰图案。她身后,四只叠放的箱子上却都有一只蓝鸟的图案,那鸟儿依次变得越来越小、但是如果你从上往下看,那鸟儿又变得越来越大。一幅具有两个无限的图像。 拿信来打个比方吧,与书房相邻的菜园像是一张写满了字的信纸,A是栅栏门,许多O是一棵棵卷心菜,许多I是韭菜,E和T是靠在墙上的梯子和耙,U是挂在钉子上的麻袋,K是喷水壶,Y是樱桃树,Q是坐在两排生菜中间的猫,H是给纳唐和戴西·朗克吕姆玩的秋千,X是绑在圣安德烈十字架上的草人。 罗多尔夫·拉于尔交给我科兰·普里厄寄来的一张色彩炫目的明信片,信上记载着科兰对一次绝妙旅游的美好回忆。拿不准我的这个从前的学生是否故意这样做。拉于尔竭力装出邮电部门工作人员应有的那种十分得体的不露声色的神态(他忍着笑),告诉我有人发现埃大妈面朝地死在她的屋里。也许她已感到自己死已临头,因而想确保小苏有个美好的未来——如果可以在涉及一只小家畜的事儿上使用如此庄严的字眼的话。然而,为什么要把她托付给我这样一个外乡人呢?事实上,我来这儿居住纯粹由于极偶然的机遇,当年我在埃彻帕里的新日耳曼学校教语文,一次和朋友们远足踏青,在这个村子里发现了一所我很中意的小房子。它很像一只普通面包,家具仿佛在回忆着自己在树林里的历史。可以料想桌子和衣柜会长出橡实,五斗橱会长出山毛榉牌的果实,餐具橱会长出欧洲甜樱桃,椅子会长出松果,炉火前的摇椅会长出栗子。它们之间的不一致反映了家庭的历史,橡树来自我父母,松树来自我公婆,欧洲甜樱桃树属于西里伊和我,山毛榉是细木工的,栗树来自跳蚤市场。 我的住所四周是个花园,长遍树木,围有绿篱。我像卢梭在厦尔梅特那样幸福,依我看,我就好像是德瓦朗夫人。克制了想死的念头,就有了热爱生活的权利。我已经过了愁思绵绵的年龄,不再相信自己不是宇宙的一部分。经验已把叹息变为呼吸。 屋后,一棵酸樱桃树倚墙而立。在四四方方的土豆地和成片的长着长荚的米什莱豆子之间,两棵李树长得有点儿歪歪扭扭,园子尽头,一棵埃斯佩朗香柠檬梨树。靠近莫德兰小道的那边一溜儿排着三株流浪者斑皮苹果树。靠近欧楂公路处,一棵粗壮的老树。老树上开着娇嫩的花朵,那是女巨人在婚礼中用的花束。我跟所有这些角色以及它们的产品打熟了交道,因此,我感觉到它们的存在。甚至人类在我的印象中都是一棵棵颠倒的树木,主枝撑在地上,根儿被风吹得直摇晃。 这里的清晨让人感到真正的万象更新。太阳从树中升起,在小道另一边的杜邦家中落下。稍远一点,他们的那棵树的树叶(他们家只有一棵树)几乎是银白色的,很像花(他们没有花,这家人常住别处,很少来这儿,见了人也不打招呼。篱笆上荆棘丛生,乱蓬蓬的不像个样,而他们的火表就装在篱笆上,以致抄表员来抄表时不得不使用一把大砍刀)。太阳从树中喷薄而出,它出现时很像是假的,而它美也就是美在这一点上,我喜欢看日出。 是什么机遇使我在这穷乡僻壤中定居的?我的同事拉丁文教师诺埃尔·厄斯塔什说:“我不相信这个上帝。” 他们草草了事地制作了埃大妈的棺材,死者身长一米五五,现在已不能再说她身高多少了。我显然比她高,我一米五八。有人说,我们在日益衰老的时候,身村就会逐渐变得同自己的棺材的尺寸一样大小,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我们的身材在缩小,这个说法虽然并无恶意,但是却令人毛骨悚然。无论如何,我是愿意像我亲爱的丈夫一样火化了事的。有些盖墓石板上,让人看到的是并不引人注意的铭文,我的盖基石板也将是如此——奥尔加·布勒代纳,再加上生卒年月,两个日期用破折号连起来,或是说分隔开,而这破折号是代表我一生的。这类盖墓石板使人联想起一些身体前后挂着广告牌在街上做广告的人,好像他们躺在地上,身上覆盖着那块吹嘘某种过时的产品的广告牌。 人们为什么在谈到棺材时总是说四块木板?即使算得再精确,也得要六块。一个平行六面体就是一个平行六面体嘛,我对此感到遗憾。精确地算的话,侏儒们就只需要一只立方形的棺材?不行。两块小木板是绝不可忽视的,因为它们是靠近头和脚的。 村子在丧事方面表现出明显的节俭:镇政府后面的车库大门上用黑色的大写字母写着: 殡仪} 专用车 消防} 科莱特(法国女作家)不无道理地把大括号比作一张嘴,只不过这是张食量惊人的嘴,用来吞噬死人和烈火。 欧楂公路沿着我的花园向前伸展,蜿蜒而上,直达墓地。墓地上十字架林立,密密层层,就像要形成一堵墙似的。四下里,许多头黑白相间、花样各不相同的母牛在吃草,而这些黑白相间的花样就像死者们生前在接受罗夏墨迹测验(瑞士精神病医生罗墨于年创制的一种测定人格特征的方法)时所看到的不同的墨迹一样。一共有25头,它们每天在同一时间按逆时针方向兜着圈子。时不时的,三个小伙子挥动着几面红旗,一只叫做特迪的小狗护送他们到另一片草地,那片草地地势较低,有一块界石把它和蒂藏牧场隔开,界石上刻着一个由三个字母组成的美妙的字:水。 小狗特迪在牧童们的指挥下把牛群赶到一块儿,它一会儿咬牛腿,一会儿不加干涉,一会儿邻着牛群,一会儿从侧面攻击敌人,一会儿又跟在最后。它高声长吠,随即又突然不叫,连它自己也感到惊奇。有时由一个人驾着一辆银灰色的大赛车跟在牛群后驱赶,另一个骑着自行车走在头里,牛群边上还有一个姑娘,穿着马裤蹬着浅黄褐色的靴子,干草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那些少年的母亲们像是从另一个时代里走出来的人,她们穿着印着小花的罩衫,头发的式样是定型的波浪形的,这些发型同黎塞留、莫里哀、查理九世、莎乐美一样的妇女们匆匆忙忙地在路上走,去买盐,去还一块绣花底布,去寄信,去看一下那幢有梅花形装饰的房屋的百叶窗是不是已打开了。 漂亮的牧牛姑娘手持一截树枝,一边挥动。一边用次女低音的嗓音大声地叱喝:“臭婊子,下流坯,王八蛋!” 有时,一头不听话的母牛离开道路跑到田地里去,从那儿频频投来柔和的目光;有时,牛群一窝蜂的朝电话亭奔去,大概它们把它错看成饮水槽了。于是那个开车的人赶紧把车停下,忙不迭地去追赶。 “是外人,”帕斯兰先生说。 “外人?” “外乡人。以前他们在贝尔图安荒原上。” 现在他们在开发位于墓地和我家之间的博尔迪克农场。有些围着栅栏的坟墓像是折迭式铁床。另一些坟墓不妨说是已恢复到荒芜的状态;已看不到姓名,也不再有永恒的哀悼,就像一本本准备写上别的字的隐迹纸本(可擦掉旧字写上新字的羊皮纸稿本)。野草,或是说杂草,代替了花朵,到处都有碑上的铭文引人注目:“吕迪维纳,厄弗拉齐,埃梅和德西雷·格莱布”,“谨以家族分支的名义悼念我们的姐姐”,“悼念号手朗迪梅·保罗,勒日纳·卡埃利·克拉克松铜管乐队”,“谨将博弗尔的起床鼓声献给鼓手长”。该唤醒谁? 在低洼的草地上,到处蒲公英怒放,一片黄色,几乎把绿色的草地都遮住了。卧地的绵羊酷似一块块墓石。有些绵羊身上红色或紫色线条的标记叫人联想到那就像是应用莫尔斯电码写的墓志铭。 不必为可怜的埃大妈出动柩车,也不用请神甫来。“否则有伤她的自尊心,那么招摇是不行的。”相反,埃尔布大妈想必是非常自重的,别人爱说什么她不在乎,这一切大家都很明白。镇议员庞特卢先生建议用拖拉机运尸体。抗议声顿时响起:“我们可不是粗野的人。”一番激烈的争执后,他们终于承认;会议厅里既没有蠢货也没有粗俗的人。结论:“让她自己设法应付吧。”确实,死者是自行解决她抵达自己的最终归宿地的问题的。虽然他们都没有动过一个小指头,可是她也不折不扣地入土了,尽管是葬在破罐子堆边上。谁能相信福音书中那句奇怪的箴言“让死人埋葬死人”竟会这样一字不差地被人遵照着办理呢? 埃大妈的坟墓像是孩子们在父母的花园中自己造的小花园。人们种了几株浅黄的报春花、紫红的锦葵,有人恭恭敬敬地亲手(我的手)在这一小块土地的四周插下了许多拱形柳枝。没有碑文,因为没有人知道埃尔布大妈的真名实姓,也无人知晓她何年何月生于何地。“她一个人倒有一个公共墓穴,”帕斯兰先生善意地说。这个妇人办成了一件无法办成的事情。 我的两只脚成了吸引苏瓦齐克的两块磁铁,她到处跟着我,我每一步都怕踩了她。真像一只马海毛线团,随风滚动。在她眼中我的形象不是完整的,也许她是对的。不来到我的身边,却来到我的肘旁。团成一团挨着我脑袋睡。每当我起身离床后,她总想找我呆在一起,也很喜欢到别处去。很喜欢活着,昨晚我梦见她开口叫我奶奶,也当不了奶奶。我和世上一个最好的男人做了8天夫妻,他是个优秀的数学教师,我那时指望他有朝一日发现一条新定理。布勒代纳定理,我甚至在睡梦中都想着它,两条直线在空中相交于一点,+∞和一∞就在这一点上会合。 一次车祸结束了我的夫妻生活,给我留下了一副轻微地被毁的容貌。我在诊所里从昏迷中醒来,缓缓地走向了命运的深渊。西里伊侥幸脱险,随时就会来到。他只受了轻伤,几天后即可下地。耐心等待吧,事情似乎有些复杂。没什么危险的。很快,就该由我去看他了。他到底怎么了?嗐! 人们哀悼那些去世的人,其实这种怜悯之情愚蠢得很,因为他们不会为自己的去世感到遗憾,倒是活人的悲哀像鼹鼠一样,它越挖越深。 在我们订婚期间(现在说这个……),当西里伊躺在床上时,我赶紧关上外板窗,仿佛有一只鸟被暴风雨刮进了房间,却有可能要飞走。现在,我的无名指上戴着两只结婚戒指,就像是一个自己嫁给了自己的两性人。我的生活就像一匹烈马,可是我终于将它驯服了。也许是马戏团的马吧。 鼹鼠、烈马、小鸟:难道是小苏的到来使我借用动物园中的动物来比喻的吗?她抓着长沙发的印花布套费劲地爬上了对她来说像一堵高墙的长沙发,布套上抓痕累累。在那些坐垫之间攀援,突然又怀念起地面来,但又不敢从这么险峻的地方跳下去。只得让自己掉下来。这样落地真是遭了殃,圆滚滚的身体无可奈何地连滚带滑。东瞧西望,喵喵地叫着还想即时再上山呆一会,上去后就全心全意地睡起了大觉,又乖又专心。 我的那些学生就是我的孩子,有时他们的智力水平显得偏低了一些,但是富有才华的讽刺话也会从头脑最迟钝的孩子口中讲出来,垃圾堆上还长蘑菇呢。因此,吕克·蒙儒万曾这样说到艺术:“这没用。”他谈到《罗兰之歌》中的加纳隆时指出:“是需要有个叛徒才好拯救荣誉。”年的战争已证明这一观点的正确:法国人在溃败时并不接受未被出卖的看法。 那个把自然地理学想象为一种色情的描绘术的阿尔诺·勒迪克在做《童年回忆》的作文时,交了一份几乎没有字的卷子,纸上只有三个数字:31,69,22。尽管69带着猥亵的意味,我还是想给这个闪电式的剧本打18分(法国学校满分一般为20分),只是请这位勇敢的人另作一番回忆。 我收集人工养殖的珍珠。五年级的一次语文缩写作业中,玛丽埃尔·博聚马在一张纸的最后一行写完一句句子,却把句号写在另一张纸上。“我没有地方了,”她在全班同学欢快的叫嚷声中说。我反驳她说,句号不占地方,她回嘴道:“几何学中的点是不占地方,但是真正的点占地方。”一般说来,我的学生们感到学习就像是在游历想象王国。有一次我问四年级的学生如何理解“真正的人”这几个字的意义,托马(他姓什么我想不起来了)用坚定的语气答道:“指书本中没有提到过的人。” 有一次听写,索菲·马里耶写道:“我曾经背着姑妈作长途旅游。”在我们的嘲笑声中,索菲振振有词地跟我以及大部分学生争辩:“孝子埃涅阿斯总是背着他父亲安喀塞斯到处漫旅游,那么……”这种背着传种者的艰辛方式有着某种象征意义,类似于那个海上老人紧紧抓着水手辛巴德的肩膀。 我同意把我那本题为《说坏话的人》、用红色平纹结子花呢面装帧的笑话集拿出来让人传阅。随之有一次,看过《恨世者》演出的帕特里克·多兹曾经声称:“在戏院里唯一的乐趣就是坐得舒服。”他拍拍大腿,念着贝内迪克特·普朗歇的一篇论述的头一句话:“贝尔纳隐修教士想让西瓜长在橡树上。”某些有才智的人的汇集事物的能力真让人叫绝。思想混沌乃是对那些天资较低者的特点的概括。说到玛尔莱娜·珀蒂布瓦,一天有人听到她宣称:“尽管早已非殖民化,黑人仍然只是黑鬼。”另一次,当马家·特鲁希埃抱怨道:“《时光的泡沫》,太糟了,就不该让我们读一些太有趣的书,”她说:“人没有权利那么傻。”这与其说是精神幼稚病,还不如说是词汇的贫困,对吗? 也许我梦中的苏瓦齐克并没有说“奶奶”,而是说“语法”(在法语中这两个词的发音近似)。我曾经非常喜欢这个所谓孩子们的推理方式,说穿了它只是一剂美味的荒唐药,一锅疯狂的法则的大杂烩,极富于诗意。怎么不尝尝愈过去时的滋味?那可是比完美还要完美的,而我们则都是如此不够完美的,尽管莆塞居尔人自以为十全十美。寻找那个名为“然而一也不一因为”的傻瓜,驯养虱子和猫头鹰,给玩具上发条,抚摩膝盖,尝尝卷心菜(以上名词均为复数,以显示法语中名词从单数变为复数时的特殊规则),更不用提管风琴和我们的爱好的乐趣了(管风琴和乐趣这两个词在单数时为阳性,复数时为阴性),这就是语法。他笑,天下雨。我们法兰西的好玩的惯用语。天气和动词时态。不管什么时间(天气、时态、时间,这三个词在法语中为同一单词,属一字多义)都出门,现在。过去,将来。我为自己懂得法语而感到心醉神迷,仿佛它不是我的母语、父语、兄弟语、姐妹语、宾客语。当然,创造一种世界语把每个最好的惯用法都收进去,那也好极了。举例说,我们说的黄花毛茛和蝴蝶就不再会被盎格鲁撒克逊人称为杯子和黄油蝇。反过来,牵牛花和金盏花对我们如同对他们来说一样,将变为早晨的灿烂光辉和金玛丽。 我心中装满了语法,我感到自己已置身于其中,尽管我已上了年纪,但是我这个艾丽丝却是在漫游真正的奇境。卡罗尔的艾丽丝哭成个泪人儿,遇上一个嗜杀成性的王后,出席精神病的茶会,经过多次奇形怪状的变形,在那个不如称之为恐怖之地的“奇境”中探险,正因为如此,这作品才得以流芳后世,广为传诵。这反映了在孩子的眼中所看到的人类生存状况的黑暗一面。 小苏安坐在我的膝上,似乎打算一辈子都不挪动了。舔舔我的手,随后轻轻地咬起来,想加深我们之间的友谊。那么坚硬的牙,那么柔软的毛。爪子轻轻地抓着。捧住我的鼻子来回揉。大概应该把这个动作看成是一种宠爱,一种研究。若是我傻乎乎地站起身,就不高兴。先以目光示意为引路,竖着耳朵陪伴着我,翘着嘴巴两边的胡须走在我的前面,拖着尾巴抓着我的扫帚,这个小女巫把我也变成了女巫的助手。不管是什么东西遇到她便丧失了原来的用途,变成了超验性之物。每逢采取一个行动便放下别的事情。一会儿想做这个,一会儿想做那个,缺乏连贯性,可这正是她的一个动人之处。 我不得不扛着地板刷在湿漉漉的瓷砖地上行走,身后拖着一根粗麻布拖把,像个逃亡者在雪地上抹去自己的足迹,可是小苏却坐在那丛潮湿的粗麻布条上让我带着它走。嬉戏的机会从不错过一次。她的信条是:事事皆有分,处处都有我。 当我打开一扇门——临街的门,花园的门,衣橱的门或者是食物贮藏室的门——她就以为我是为她开门,使劲向前冲。 趴在浴缸边上,任凭尾巴浸在水中,酷似被古皮尔(即公狼列那狐)捉弄的伊藏格兰;好像自己还木然不知。掉下去了。立刻瞎折腾一气,使人想起那个小移民的问话;“离美国还远吗?”和他父亲的回答“你游吧。”我急忙把她捞起来。她伸出舌头,怜爱地舔着自己的身子。身子刚干,这个好动的“婴儿”,轻浮的“娃娃”就重新攀登那个险峻的“环礁”。 一直攀登到木凳上面,摆出一副波希米亚人的山羊的姿势。 贪嘴、好吃、狼吞虎咽、贪婪的小天使。警觉而又鄙夷地嗅嗅食物,随即大口吞下,还要求添一点儿。对所有能吃的东西一概兴趣盎然:切成小块的甜瓜、香蕉片、土豆块,统统下肚。偏爱干酪像嚼胶姆糖似的嚼个不停。倘若有那么一次我吃东西时忘了分点给她,小家伙就张开像金鱼草的花一样的又红又深的嘴,露出像雄蕊那么大小的锋利的牙齿。从这“花萼”中发出阵阵叫声。小宝宝闭上了眼睛好叫得更响些。要是有很长的时间得不到爱抚,她也会愤怒地叫起来。她非常可爱,使人几乎要想咬她一口,这种说法使人想起了我们过去吃人肉时期。 门槛上小小的那么一团。缩小了的胖母猫。睡在窗台上,活像一小盆花。老喜欢一动不动地呆在什么东西的边缘上,或是说无限空间的边缘上。 路上传来的马蹄声惊醒了她。不,这是一个穿着笨重的长统靴的小孩的脚步声。一只蜗牛缓缓地爬过来,就像一艘缓缓地航行的货船,留下了泛着泡沫的航迹,吓得她不安起来,她疑虑地瞧瞧我,我叫她别怕。她向这个背着灰色甲壳爬行的头部有触角的动物伸出一只爪子,没等碰到便审慎地缩了回来。 从近处牧场上传来母牛吃草时柔和而又持续的叫声,绿油油的嫩草想必鲜美多汁。哞哞的叫声像是在念成语。吃草就像织毛衣,织一针,尝一口。每头母牛都和它的“亲人”在一起,奶油咖啡色的母牛带着奶油咖啡色的牛犊,褐色的小牛跟着褐色的母牛,小黑牛和小白牛围着黑的、白的“母亲”们转来转去。 小苏郁悒不欢地嬉戏,千百次地睡午觉,像是一个地球仪,一颗行星。昨夜我惊异地感到身边传来呼吸声。原来是她,躺在枕头上。 她每一次醒来都是她一天的开始,一次复活。从零开始,重新再玩,把瓶推来推去,侧身前进,像好战的螯虾,柔道手,黑色腰带级的,把对手摔得滚到碗橱底下。这个新生儿每隔五分钟便飞快地跑出去游荡一番。被自己的冒险行动搞得精疲力竭。只想睡觉。 猎獾犬弗利普·格兰杜竟敢走莫德兰小道,被激怒的小苏的身子大了一倍,变成一只超级安哥拉猫,冲向敌人,而后者正在追逐它在路中遇到的小狗,显然没有看见这位复仇女神。 我的公主拒绝在地上就餐,用尖尖的小牙齿把食物搬上桌放在我的盘子边。对这畜生必须以礼相待,把所有的年鉴都堆在我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她的碟子挨着我的盘子。这样一来,她转眼之间就长大了,这是反话,因为我的双眼看不清这种闪电式的增长。这使我想起儿时在穆尔克勒的草地上采蘑菇,一小时后大伙儿往回走,一只只新长出来的白色菌盖在绿草丛中显得格外耀眼。我一直希望能撞见它们突然出现。简直就像由生活在灌木丛中的小拇指(法国作家贝格的一篇童话中的主人公)割下来放在自己的空白本子里的一些小圆片。 小苏抬起眼睛,脑袋向后一仰,注视着那几支草兰,在她眼中,那是几棵猴面包树。发疯般地逗弄一片落的花瓣。用爪子扑打黄花毛茛。试图捕捉一只在路边荨麻丛中采蜜的蜜蜂,嗡嗡的叫声仿佛就是夏日之声。空气里一片宁静。 不知从哪个养兔棚里溜出来的一只兔子出现在花园里,在我们的草地上吃草,然后又回去了。惊呆了的小苏直瞪瞪地盯着它,当它吃草时,她也轻轻地咬了一口,仿佛在碰杯或是说心灵相通。这个来访者十分从容地凑到它的赞赏者跟前,真是奇迹,它居然用鼻子碰了碰她的鼻子,跟有些被叫做未开化部落的人那样。小猫咪被这亲吻吓得撒腿就跑,一直逃进屋里,躲在床下。摩西那时对上帝说:“主啊,把你的荣耀从我身上移走吧,好让我不死。” 兔子被撇在一边。瞪着两只长长的、椭圆形的、不透明的深褐色大眼睛,瞧着对方从那儿进去没了影的门儿。 一对喉部粉红色的、长着近于黑色的长尾巴的鸟儿像牛犊样在贪婪地吃草。它们匆忙地哺食这些禾本科植物和蒲公英的种子大吃一通,它们的喙边露出一段段的草质茎,有一半掉落下来,小苏全神贯注地看着它们,狂热地憋足了劲儿。不能放过它们,不能放弃它们的肉体。要大嚼一顿它们的肉! 它们朝树林飞去。小苏伏地呻吟,爬上一棵李树聊以自慰,这样就离天更近,离那对鸟儿也更近。当它们的鸣叫声传来时,垂涎的小猫把牙咬得格格响。无法迁就这个既成事实。 一只燕子半个身子钻进檐槽里,那儿有它的巢吗?从下面往上瞧,它只露出身子的下半部,几乎有点儿阴森可怕:一对翅膀的尖端令人想起一种毒虫的触角,不过小苏可没有上当,冲着这只神奇的鸟儿发出一声声渴望的叫声。这个擅自占地的家伙几乎要毁了我的檐槽,不过也不必考虑把它从那儿赶走。它是Personaerata(拉丁文,意为受欢迎的人),吉祥物,不可冒犯者。蜘蛛带来的预兆是会变动的——早上主悲恸,晚上主希望。它享受不到同样的保护,时刻都会被踩死。 小苏失踪了。不再露面。无处找。花园尽头传来呼救声,押沙龙娜(暗射《圣经》中押沙龙被大橡树的树枝缠住头发),我的女儿押沙龙娜被绿篱的犬蔷薇钩住了,远离大地,远离自由。这个身上的毛被弄得乱糟糟的小东西可笑地吊在那里,四脚悬空,乱叫一气。为的是让人救她下来。那些刺上留下了一簇簇漂亮的彩色的毛。 为给这个冒失鬼压惊,我带她到谷仓里,一把红色的铁铲,大头朝上,立在那里,看上去好像很了不起似的。旁边是一把多齿耙(共有12个齿,多么妙的数目——钟点、月份、宗徒,它一直进入了商业领域。叫人不禁奇怪人怎么通常只有10个手指,幸亏作为补偿,我们确实还有12对肋骨和12对脑神经)。耙柄的价格,如同蛇以及道路的价格那样,是随它的长度而变化的。因此购买这一家具必须进行两次乘法运算再加上一次加法运算,自然这还得应用计算机。一把“女人用的斧子”挂在柴呢墙上,让娜·阿歇特(法国15世纪女英雄)的掏子恐怕还要比它重。 小苏躺在像大象耳朵一般宽大的大黄叶下躲避阳光。为自己真是竭尽全力了。很舒服,让我们伸伸懒腰更舒服些吧。当然,已经舒服了却还想要更舒服些,这往往会适得其反,不过当你舒服的时候,总是会喜欢更舒服一些的。 一辆拖拉机开过,是由一个女人驾驶的,除了那些加尔默罗会修女,这种现象实属罕见。至于汽车嘛,驾驶它们的女性至少和男性一样多。那个女人身边是个老太婆,蜷曲着身子,这使她们在缓慢地前进的时候带着一股忧郁的气氛。偶尔在一辆拖拉机上,掌握方向盘的是个孩子,当然总是男孩;姑娘们只是乘客,常常欢快地笑着。 食品杂货商又给我记上一分(需要5分才能得一把开听刀,10分一个拔塞钻,20分一个核桃夹,80分一套立体的益智玩具,90分一个一碰就散架的小匣子,分一本包括个问题的电学全书),说:“时光流逝,今天已是星期四,明天星期五,后天星期六……接着又是星期天。”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说“是”,故意拖长了声音以强调我的赞同。不过我也很难说“不是,”除非将自己置身于Postmortem(拉丁文,意为死后)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这样,时间不再存在了,或者说完结了。我将得不到那本全书,但或许会获得那套益智玩具。 小苏激动得发抖,她的目光紧跟着一只口中衔着一根草的麻雀,那根草比它长得多,看上去那麻雀就像一只风筝。 她喜欢竖起身子站着。两只前爪搭在长沙发的边沿上、椅子上或门上。于是我就逗她(她使我返老还童)像蹒跚学步的幼儿那样走路。每天她都好几次靠着我的腿站起来要求这样练习。 晚上为了引她开心,我让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就像走江湖的人耍熊一样。小机灵一眼就看出了我和我的影子之间的关系。她伸出两只爪子想把我们合并在一起:我那被墙围住的“灵魂”和那寡居的肉体。 这只奇特的动物酷爱衣服,不仅要蜷缩其中,而且要裹在身上。简直可说是想穿衣服。她偏爱闪光发亮、色彩艳丽的衣料,我最近一次出席授奖仪式时穿的饰有金银丝的紧腰宽下摆女衫,西里伊送我的开司米大围巾,一条不知来自何处的闪色饰带。然而猫儿是分辨不出颜色的。 昨天夜里我被一阵大雷雨惊醒,轰轰的雷声很近。床头柜上,台灯旁边一只夜蛾像是死了。背部的前端呈琥珀色,一对淡灰褐色中略带金色的翅膀之间有着棕色的斑点。身子像一支雪茄。点状的黑眼睛,真奇怪,它们居然能看见东西。 小苏在我身旁,毛都竖起来了,她翘起嘴唇,说道:“怕。” 自然,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满有理由地以为我是流露出不安,却将自己的不安错当作是这个小动物的。我对她说了一些使她安心的话,还抚摸了她一番。她演起了惯常演的夜场戏来,和一些影子大战一场,她的咆哮想必会使这些影子感到不安。击败恶势力。纵身一跃,跳得像梯子那么高,掉下来,落到我们的床上,落到我的胸口上。带着取得了胜利后心满意足的心情进入梦乡。演出到此结束,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再表演这个同样的插曲。 我们在拂晓时分醒来。田野渐渐地脱下夜装,就像在显影液中显出影来的相片。这里的人们不像度假者那样只是来到了乡村,而是就在乡村之中。 按照习惯,我给小苏倒了牛奶,给自己倒了茶。小猫咪并不忙着舔食,而是瞧了我一眼,开口叫道:“奶奶。”我很害怕,就像昨天夜里下雷雨的时候一样,我荒唐地问道:“我的宝贝,你为什么叫我奶奶?” 我的话差不多跟我那小动物的话一样让我吃惊: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说“我的宝贝。”对我的女学生,我称呼她们为“傻瓜”直至把她们叫做“我的姑娘”不等,内中还有那个半带嘲讽的称呼“亲爱的朋友”。奇怪,我对男孩子的称呼就完全不同,这倒并没有定规。记得我有时随口就叫出“笨蛋”,带着威胁的意味称之为“我的男子汉”,招呼“安静点,伙伴”。比对女孩更亲切,更粗暴,也许这是由于他们的成绩。姑娘们常常安居中游,11分上下,而男孩子们则勇敢地在0分到18分之间浮动。尤其因为我们的语言是那么奇怪地带有性别特征的,甚至可说是有性别歧视的,“我的假小子”或“我的女中大丈夫”这样的称呼是难以想象的。 小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口齿清楚地提出要求:“把牛奶倒在杯子里。” 我有点摇摇晃晃地走到碗橱前,伸出有点儿发抖的手取出只绘有枸骨叶冬青枝图案的茶杯(我的杯子上绘有矢车菊,我拥有一套四季花卉图案的,铃兰花的和枯叶的,对了,还不如说红棕色叶子的),放到小苏面前,把碟子里的牛奶倒进杯里。她喜形于色地喝着牛奶,却又提出了一个新要求:“给我脖子上围上餐巾。” “我……我没有那么小的餐巾给你围,苏瓦齐克。” “就要嘛。” 她把一只毛茸茸的脚爪,就像一片羽毛,搁到我鼻子上——这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天使所作的动作,很难置之不理。她大概出世还没有超过六个星期,可她却说起话来了!但我这是胡言乱语,她就是10岁,这现象也照样算得上异乎寻常。我不知该作何感想。关键是不要让别人觉察出什么。绝不能让埃大妈的坏名声沾染我,沾染我们,我是并且愿意继续当一个谦逊而受人尊敬的布勒代纳夫人。我的学生们隔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后总是要在我走进教室之前,就在黑板上写下“卡朗布勒代纳”(原文为“无聊话”,这个字的最后两个音节的发音和“布勒代纳”相同)这个字,只有等我用食指指一下海绵擦时,他们才把它擦掉,这真是个表示最高的富于温情的敬意的字眼。我试图利用他们的对抗情绪,激起他们对文学的不正常的好奇心,鼓励他们在这方面大大地发挥一下这种不会受到处罚的、喜欢戏谑的怪癖。我收效不大,不过这样的效果已经到顶了,算不错的了。然而,诚实的本性不允许我忘记,一个雾蒙蒙的傍晚,我无意中在学校附近听到这么一段对话:“布勒代纳在给三年级上课的时候也这么放任自流吗?” “放任自流?你是说变本加厉吧?” 令人快慰的是,哲学教师内蒂斯先生对或然论的思辨通常被认为是一片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婴儿的哇哇啼哭声。 养路工若阿基姆·普勒纳尔在填平沿着我家花园左边通过的莫德兰小道上的坑时,隔着篱笆向我招呼:“您好,女主人。” 这证明我受到人们某种程度的尊敬。 当普勒纳尔脾气特别随和时,他甚至使用各种使人感到满意的称呼:“您在除草吗,女主人?加把劲啊,布勒代纳夫人。” 我拔掉一丛丛长着无数浅紫色小花的、叶缘成车齿状的、根儿是红色的野草,它们好像是自己长出来的。当我连根拔除时,这迷人的植物却散发出一股恶臭的气味。 小苏和一只有眼斑花纹的蝴蝶玩耍,发出像孔雀那样的叫声,把它弄死后吃了,嘴唇舔了又舔。 一只蚂蚁在搬运一根“梁”。小苏想逮住这些生物,没有追到它们,而是冲到前头去了,因为收不住脚步。奔跑的念头将她椎到了远处。刚刚还看到她在我身边,一眨眼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只要有一根蜘蛛分泌的游丝就能吸引她。我怕她迷路,被人带走被人杀死,她总是会跟在你们的脚后,正当我四处寻她时,她却又不知从哪个旮旯儿里钻了出来,仿佛是自己生出来似的,就像动画一般。她独自一个就是一个芭蕾舞团,从不犹豫的脾性使她的动作优美无比。无论干什么,总是十分专注。睡觉、窥伺、跳跃、伸懒腰、把胸挺得不能再挺。冒险跑出去很远很远,不过从来没有超出帕斯兰家的菜园的范围。要是我超过了这一极限,她就坐在路中央,在这块陌生的土地的边界上呜呜地哭。见我这样远征后安然无恙地回来,便乐得打滚。 帕斯兰夫人每回有剩余的鸡蛋时,就给我带一些来。她牧场上的那些白母鸡就像是一件件晾着的内衣。突然,它们动起来了,涌向我看不清的某种意外发现的食物。要是公鸡的那些“妻子”中有谁对佳肴不感兴趣,那么做“丈夫”的就啄它,逼它就范。小苏在玩一只我扔给她的线轴,弄得它滚来滚去。帕斯兰太太十分亲切地喊起来,尽管她的语法错误令人惊愕:“她是什么样的漂亮啊,您的小雌猫!” 小苏突然停住,不再玩她的线轴,问道:“漂亮?”走过来把身子挨着我们的女邻居的腿擦来擦去,一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帕斯兰太太和我都不敢朝对方瞧一眼。我刚付过她钱,她就匆匆说一句:“那么,我走了,”便转身离去,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海阔天空地聊一通,讲讲博弗尔的各种秘密的事情:“我儿子责备我不该事先不招呼一声就跑去看他,他对我说:‘你打扰马尔基。’这畜生硬是从不见人。卡比一家去海边他们父亲墓上祈祷。他那儿景色美,空气新鲜,可他没福分享受。打仗嘛就是打仗。在地上活着总比在天上完蛋要强。绣球花之家第二次遭窃,他们以前安装过防盗装置,不过现在没有了,但是这还是能骗骗人的。我知道是谁搞的鬼。别做声。是博德里在偷他们菜园里的东西,但是当他正在把那些樱桃树齐根锯下来的时候被人发现了。小园子里只有三棵卷心菜,正像有人说的,小钱包里只有三个苏。那个为情人们修理床垫的女人说的比做的多。你们睡吧,小绵羊们,不过别睡过头。维奥莱特准希(是)迷上了她那个偷猎的人,这个圣母般模样的女人找错了对象。他们一家希(是)相互容忍着对方才能维持下去的吧。天气糟透了,我胸骨痛。母鸡不躲避,天继续下雨。他们虽然姓科龙,但却是皮埃尔和保尔的孩子。” 我丝毫没有责怪小苏,因为无权阻止她保持自己的本色(她究竟是谁?),但这引起了多大的混乱啊。 “炒蛋,”小家伙看着鸡蛋又提出了要求。 比我那雌猫的说话能力更令我惊异的,是她的词汇的广度。炒蛋!简直不可能出之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之口。不过,实际上我那女邻居的不安也许是我想象出来的,她毫无不安,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那位家庭主妇急忙走开,可能是因为她有事。 今天星期三(这种生存方式真奇怪),今天下午,帕斯兰太太的小儿子来了。10岁,一头浓密的颜色很深的金发,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他叫瓦尔特。肯定是由于电视的传播我们这儿掀起了一股美国热。我们周围的一些孩子,男的叫哈里、汤姆、彼得,女的叫玛丽、卡西、谢里尔。公狗叫乔、巴克、弗利普,母狗叫普西(!)、平基、内利。甚至连礼貌用语都美国化了:供货人和邮差忘不了向对方问候一声:“你好,”人们也必定回敬一声,“也祝你好,”这两句话都是按照美国的问候用语“Haveagoodday—Sametoyou.”直译成法语的,带有步人后尘的味道。 这些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名字和那些姓氏并不调和,显得很可笑:我们的一些孩子的姓名叫做迈克尔·卡比,安东尼·格兰杜,安德鲁·福尔坦、温迪·科龙,琳达·比舍贝尔,玛格丽特·德普瓦。吉姆是“庞特卢家的狗”。巴克是属于比舍贝尔家的。迪斯尼本是一只迷了路的红棕色的矮脚狗,后由安东尼的姐姐奥德丽·格兰杜收养和起名。短毛垂耳的小猎犬诺伯迪跟随着巡回屠夫莱奥波德·松日,他的业余爱好就是使用那枝短枪。他否认打猎是一项残酷的运动,因为当一只野兔躲到了一幢房屋旁边的时候——那是一只怀孕的野兔,我并没有开枪打它。淡黄色的小狗米斯使佩尔图伊太太的晚年充满了欢乐。说到猫,它们的身分随它们所光临的家庭而变化。卡比家的雄猫穆夫也就是龙德莱尔家的雄猫托托。它们常常只能靠自己来解决口粮,跑到树林里去偷猎甚至去捕捉兔崽。猎人们则帮它们杀死这些个敌手。 再说瓦尔特,他站在门口彬彬有礼地问我:“请问,我可不可以和您的小猫咪玩一会儿?” 这会儿,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帕斯兰太太已经以她的方式把小苏说的话告诉家里的人,她派她的小儿子探明真相。他跪倒在小苏面前,恳切地请求道:“说:‘你好。’” “不,”我的猫咪清楚地、细声细气地答道。 我立刻把一碗可可茶和几个圣埃斯泰夫薄饼塞给瓦尔特,以补偿小苏的绝情,缓和一下气氛。瓦尔特出于礼貌,接受我的款待,他神情忧郁地把一个薄饼浸到可可茶中,受罚似地吃光后,便匆匆告辞,临走前还把一本正经的小苏仔细观察了好长时间。 一等他走得没了影,我便斥责起小猫咪来:“你为什么不肯向瓦尔特问好?” “喵!”她回答道。 过了一会儿,她舔着包过她的(sic-拉丁文,意为原文如此,这是作者的文字游戏,故意把“给她吃的”写成有歧义的“她的”,然后加注sic)肝脏的纸和剪过肝脏的剪刀,欢欣地说道:“血。”我不禁厌恶地打了个哆嗦,幸亏这个小动物没看见。 她似乎并不缺乏幽默感。她的大大的乐趣便是解下我的鞋带把它们扔在远处,李子树下,绿篱的荆棘丛里,或者甚至扔到我们家的外面,在蒂藏牧场里。有一次,这个放肆的家伙竟然走到博尔迪克农场的那边,一直走到墓地门口,把她的战利品,我那条樱桃色的丝围巾扔在那里。 她经常长时间地照镜子,正面照,侧面照,稍稍侧转一些照,凑近照,稍远点照。有时她在仔细打量之后,会唉声叹气起来。 “怎么了,苏瓦齐克?你不喜欢自己的模样?可你长得很漂亮啊。” 她一声不吭,她好像已经发挥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想象力,给自己化妆了一番:嘴角点上假痣,看上去像是在滑稽地撇嘴;红棕色的左耳上画出黑色的边线;描上彩色的眼圈,使眼睛呈现出像意大利的李子一般的颜色,这就是你看到她化妆后的容貌。一绺绺红棕色的毛,一绺绺黑色的毛,爪子有白色的,也有红棕色的。那些黑色的斑点中夹杂着红棕色。臀部呈心形。耳朵里有一簇簇毛。后颈上的毛很自然地翘起着,就好像她围着一条两端相迭的银白色中夹杂着蓝色的狐皮围巾。各部分的外形和大小十分匀称,可是颜色却并不匀称。犹如戴着半只恶狼面具的意大利喜剧中的小丑,天天像过狂欢节一样。 她很注意自己的可爱的仪表,总是长时间地虔诚地舔着,给自己梳妆打扮,一边嘟哝着(愿上帝宽恕我):“我这是从自在阶段走向自为阶段。”即使对我的毕业班学生,我也从来没有使用过如此自命不凡的说法。我担保这个天真的小家伙并不懂得她所说的话。 蝴蝶的日子真艰难。总是被这个小家伙踩住,然后抛起来再被嚼碎,当然有时它们也能振翅一飞成功地脱险,飞到东,飞到西,犹如雄鹰展翅,飞得无影无踪。 在我看来,自由只是资产阶级的一种神话,除非这个问题从某种神秘的意义上来讨论。我只相信各种具体的自由,相信由这种昆虫的振翅起飞所说明的解放。 我那猫儿会说“不”的事情在村里的孩子们中间传开了,大家都跑来看她,仿佛她是一只稀奇的动物,事实上她确实是一只稀奇的动物,这没有必要隐瞒。 那些孩子来访时,她通常总是躲在长沙发底下,孩子们只得扫兴而归。有时,他们给她带来了礼物:碎肉,一点儿肺脏,一块脾脏,这似乎得罪了她:她愤怒地发出像吹气般的声音,碰都不碰一下。11岁的温迪·科龙比较机灵。我喜欢这个女孩。她纤弱优美,脸色苍白,眼睛是那种用擦笔擦晕的蓝色的,可仍然神采奕奕,血色不足的嘴唇刚毅地鼓着。她的穿着既简朴又富魅力,衣服是佩尔蒂太太给科龙家7个孩子裁剪的。眼下,温迪上身穿一件宽松的、印有小花但已褪色的衬衫,下身着一条有银白色饰带的橄榄绿的天鹅绒裤子。她到来时便说:“我给她带这个来了。”代词“她”的使用已经证明了她的细心。她不像别人那样说“雌猫”、“小雌猫”或“您的雌猫”。“这个”,指的是一个旧的橡皮娃娃,已经掉了颜色,而且有些破损,不过它仍然使小苏感到非常喜悦,也许因为这是件送给小孩的,她扑到玩具跟前,眼睛盯着来访的小姑娘,十分清楚地说道:“谢谢。” “不用谢,”温迪落落大方地、令人赞赏地答道。“我会给你带些别的玩意儿来,我都不再玩了。” 这个集十足的女性味和十足的男孩气于一身的小姑娘——她竟然跨在比她家房子还高的梨树的最高的枝条上给她的小弟弟(拉尔夫!)织毛绒鞋——以她甜美的微笑使我的小猫和我产生了亲切之感。 我同意了小苏的请求,利用旧枕套为她缝制了一条餐巾,缀上两根红带,用来系在脖子上。我这荒谬的举动甚至达到了这样的地步:还在餐巾上锈了一只黄莺。(她经常垂涎三尺地窥伺着花园里的那些鸟儿,显示出自己的真正的属性。贪欲使她低声咆哮,双颌不停地颤动。) 每顿饭前,我那只小猫总要伸长脖子等我给她系餐巾,不过她实在太贪得无厌了:“要一件长外衣,”说着她就把爪子搭在我淡紫色的双绉裙子上,要我为她牺牲这条裙子。 “你已经有一身毛了,非常非常地道的安哥拉猫的毛,你不需要穿衣服。” “要。” “人家会笑话你的。” “那就抓他们。” 我本不该迁就她。然而你瞧,我们已在试样了,小苏站在桌子上,伸出一只爪子抓着墙,把墙纸上的花枝图案抓得伤痕累累。试样不得不一再停下来,因为这个漂亮的小妞一会儿蹦跳,一会儿鲤鱼打挺,想捕捉苍蝇,或是逮住花枝图案里的细枝。她要一件上顶耳朵下拖地,长袖子,袖口半遮住爪子的服装。总之,这个杂种希望把她的柔媚的外表掩盖起来,真有点儿可悲。结果呢,做成了一件女傧相的礼服,确实是件成功之作,因为我为它倾注了全部心血。一件古色古香的长外衣,不过,是什么式样的呢?也许是个兼有督政府时期的式样和迪斯科式样的大杂烩。无论如何,我成了一个动物的女裁缝……小苏满意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舔着我的手,只是这只要求太过分的小家伙再也不愿脱下她的长外衣了。没多久,这件衣服会变成烂布团。而我做这件衣服是费了那么多精神的。经过我一番斥责,威胁,并狠狠地打了几下,而她也又咬又抓,喵喵地乱叫了一阵之后,我们之间终于达成了君猫(子)协定:要到星期天她才能穿那件长外衣。结果她每天早上都和我磨嘴皮子,想使我相信星期天到了。记不住一周有哪几个日子。确实,对于水獭来说,每天都是星期天(而对海狸来说,却从来没有星期天)。我们还是别东拉西扯了:异常的猫小苏可是跟水獭挨不上边的。 一只蜻蜒被一幅纱窗帘的流苏花边缠住了(这些窗帘是格洛里亚姑姑留给我的遗产,每个角上有一个天使,底下的两个正在冲向有一个像核桃那样的图案的中心,上面两个脑袋朝下脚朝上正在自由地降落)。这昆虫展翅翱翔时姿势十分美妙,它与它的古怪的词源“小书本”(法语蜻蜒的拉丁文词源)十分相称。从中间翻开着的、飞翔的书。但若是凑近着看一下,听一下它就几乎令人感到可怕了。它像一架微型直升飞机那样发出嗡嗡的响声,不停地扇动着它的四只膜翅。巨大的复眼,完全可以把这个生物看作是直接来自史前时期的。小苏爬到窗台上,紧紧地抓住那幅有小天使图像的纱窗帘,把那只可怕的蜻蜓吞下去了,但愿这不至于使她生病。想起了这个使我得以安心的传说:在帕特莫斯岛上的圣约翰吞下了一本翻开的小书,仅仅感到腹痛而已,没什么更糟的了。 我的孩子这会儿躲进了壁橱,脑袋一会儿伸出来,一会儿缩回去。接着是一只爪子也是如此,她把儒伊印花棉布变成了剧场的幕布,沿着衣服往上爬,爬到了搁板上,在那儿她随心所欲地把羊毛套衫弄得一件一件往下掉。在一个永恒的像月亮那样高的放衣物的地方体验生活。 现在我已不再以为自己是幻觉的愚弄对象了,因为整个村庄都和我一样遭到了愚弄。过去曾有过众人一齐产生幻觉的一些情况,尤其在印度,但那只是在走江湖的魔术师玩花招的短暂的时间内产生的。而这里,人们几乎没有一天不来看小苏,不来跟她交谈,不来听她说缺少主语的短句子。帕斯兰太太对于一只会说话的雌猫这样的看法已经习惯了,认为这个特点或许会给村庄带来好处。 在美国,名叫瓦希的雌猴表达的思想远远比我那小怪物的高级,不过它用的是手势语言,而且经过了训练。 《圣经》记载了一头母驴对它的主人巴兰说的三句话:“我向你行了什么,你打我这三次呢?” 以及:“我不是你从小时直到今日所骑的驴么?我素常向你这样行过么?” 那头倔强的畜生果然就离开了那条通向田野的道路,然后又把骑在它背上的人的脚往墙上挤,最后又躺倒在地上,接着就出现了一个手执武器的天使,挡住了去路,这说明那头驴子的行为是对的。 听到自己的坐骑开口说话,巴兰并不惊讶,自然地回答了它的话。故而人们可以根据这件事得出这样的结论:动物过去就已经开口说话了。 这个故事在我看来自然是无稽之谈,然而现在…… 人们讲故事时常爱应用一个这样的俗套子:“那是在动物们会说话的时候……”它们有时在我们的梦中说话,而梦则是最真实的。 我的养女在门口纠缠一只田鼠,弄得它像石英表一样吱吱乱叫。它急忙窜入客厅,钻到当作炉栏用的两块大空心砖中的一块里面。小苏被这个像表演魔术似的花招弄得莫名其妙,迷惘地东瞧瞧西望望:她的猎物本来就在她面前,却一下子不翼而飞了。我顾不得她会感到沮丧,只要她一转过身去,我就将放走这只死里逃生的田鼠。 每个人都为印度的那个夏天而感到庆幸。这样,根据大陆漂移说,法兰西现在就成了美洲的一部分了。 绿篱上的榛子的颜色已经变成褐色,想必是熟了。我采了一些放在桌上,都学戴着有齿状边缘的兜帽(指钟状总苞)呢。小苏小心翼翼地把其中的一颗拔得从桌上掉下来,饶有兴味地瞧着它如何往下掉随后纵身向它扑去,把它抓住,故意失手,再抓住,再失手,再找到,最后战胜它。就像亚历山大征服世界。 大蒜叶子黄了,我把具有珠光的蒜头晾起来,把具有各种功效的洋葱挂在食物贮藏室的天花板上。现在是移植香芹的时候了。有一种迷信的见解,认为谁家要是移植,年内就会死个人,真蠢。再说我已经没有家了,不过小苏对于我来说却比任何亲属都要亲。 “那几头母牛去做晚祷了,”温迪说,她在谈论隆德莱尔一家人。 “母牛,为什么这样称呼?” “噢,就是母牛嘛。” “何以见得?” “他们去做晚祷。” “那又怎么样?” “一群祝圣过的十足的傻瓜。他们被一些蒙人的花招骗了,给了几个苏。” 一群孩子在墓地周围打仗,把石块、废铁、荆棘枝条当武器。其中一个叫威廉,是温迪的兄弟,手里拿着一把枪。年龄最小,玩得最疯的是一个女孩,名叫普里姆斯·庞特卢,穿着一套土黄色的战斗服,把她的地对地导弹发射装置对准那些死人们并大声嚷着:“你们完蛋了!你们被发现了!” 下雨了,雨下得又密又持久,而且很均匀,给人以一种慷慨大方的感觉。三棵苹果树上,每一只苹果都挂着雨滴。这些树两年才结一次果。它们的秘密的时间表和它们对二进制的天赋的知识使人惊异得瞠目结舌。小苏回到家里来说:“毛长得再长再柔软光滑也白搭,我还是被雨淋湿了。”她说出措辞和结构那么完美的一句话来还真是头一回,当然,她很小的时候说的那句“我这是从自在阶段走向自为阶段”是例外,而且我别无他法,只能将这句话看作一种第二级的反常表现,一种古怪地受到存在主义的那些见解影响的结果。 我刚从惊愕中缓过来,她就一绺接着一绺地舔着身上的毛同时说:“毛长得又长又柔软光滑并不只带来好处。”难道我的小家伙正在变得像玛丽一尚塔尔一样吗?这个小动物好像能听到我头脑中那冒犯人的想法,她一动也不动,瞧着我:正义注视着罪恶。我故意庸俗地问道:“你想要我的照片?” 她故意粗鲁地叫道:“不!!!” 接着就回到花园里,抬起右前爪,像一只受伤的小手那样悬着,她以为在打猎,试着学打猎,把一只躲到一大块石头底下的田鼠当作躲到一座城堡的猎物一样来追捕。她伸出扁扁的右掌,就够到了那只田鼠,后者逃脱了她的掌心,沿着墙飞跑。它是那么个小不点儿,想必还是只幼小的、雄的或是雌的田鼠。它发现一个加固墙的构件,便躲在墙角落里。她逮住它,一直戏弄到它流出血来为止。它躲在樱桃树底下,在很机灵的时期便死了。它的肚皮是淡灰色的,就像今天的天色一样,它的背部像耕地一样是褐色的。鼻子尖得好像一只鸟嘴,趾爪那么小的生物居然还有细小的足趾。 一只野兔突然经过,在莫德兰小道上渐渐远去。小苏以贪婪的目光死盯着它,突然冲出去追它,尽管它长得有她四个那么大。我女儿跑得像股风,野兔跑得像闪电。它偏斜地奔去,消失在蒂藏牧场里。小苏呆住了一会儿,随后就恢复了悠闲的神态,仿佛它从未追踪过什么人。就像一个小姐打着小阳伞,衬裙的花边故意露出裙外,她望完弥撒出来,打算去买主日吃的奶油果子饼,然后就去玩槌球游戏。 附近草地上的那些乌鸦看起来像是小黑鸡。飞翔时,它们颇具空中贵族的气派。在雾中它们差不多是白色的,我有一阵儿把它们当作了海鸥,那些朝着塞纳河的上游飞去,一直飞往巴黎的小维京人。它们停在中间的一棵苹果树上,树上还剩有几只红红的苹果。小苏爬上树,它们飞走了。她因此感到失望,就只好像摇玩具似的把苹果树摇得晃来晃去,聊以自慰。 秃树顶上爬着一只孤独的猫,这或许是个象征凶兆的形象,犹如一个望哨兵监视着地平线,敌兵将从那里入侵。 沃尔特·帕斯兰拖着一只他妹妹马盖伊的带轮子的玩具天鹅,宣告道:“我去给兔子拾一些梨。” 我给通烟囱工人乌普蒙先生家打电话。他妻子回答:“他们外出巡回通烟囱去了。等干完了最后一家,我就给您打个电话。” 我重新开始点火。火是一个引人深思的大师,一个模范:为了不熄掉,它需要它的组成部分形成一个整体,那些木柴要聚集在一起,所有的组成部分都要汇合起来。 只需用火钩子拨一下,把盖住火的灰烬拨开,让火从过去的处境中脱离出来,它就会获得新生,就会蹿上来。 小苏觊觎那些在电话线上一字儿排开的燕子,它们那模样好像是在训练小燕子们先起飞似的。从下面望上去,一个个银白色的肚皮使它们看上去像沙丁鱼。 我带着小苏坐公共汽车,她缩在我的长外套底下,被我抱着。我们得去镇上,到兽医诊所去让她接受常规的预防接种。 开始,车上只有我们俩,这使我大大松了口气。小苏趴在我肩上,就像趴在阳台上似的,她怀着敌意,观看着风景。可是这里的风景美得跟邮政部门分发的年历上的风景画一样,而且由于是实地观看,所以就十分完美:既不夸张,也无不足之处,使人顿生秀色可餐之感。人与自然之间的爱情加理智的婚姻所结出的果实。(别摆权威架子啦,奥尔加·布勒代纳,更何况你从未真正了解,也未真正见到过人们称之为大自然的景物。同样,你也没有握过社会的手,亲吻过人类。所有这些抽象的概念在防碍着你认识现实。人们珍爱的自由尽管有着善良的意愿,却不能同它的捍卫者在一起战斗。)我以理论上的主人的眼光观望着四周的景色。这是一种广义的存在,神奇的体现,没什么别的恰当的说法了。 车子到了比图瓦尔一拉一格朗代斯。当地人引为自豪的是的古代遗迹:两段城墙上的雉堞,三个枪眼。在这个小镇的一张道路分布图(就像你面对四条在法兰西十字街头旅馆那儿相互交叉的马路,要想弄清方向,就需要有一张交通图)上面醒目地印着一句铭文:“ButoriumMagnumsemperlupumauribustenet.”(拉丁文,意为“大比图瓦尔永执狼耳”,“揪着狼耳朵”在西方有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的意思),比图瓦尔人对此有不同的解释:“教皇认为比图瓦尔是块黄金宝地,”或者“伟大的比图瓦尔抗击那些野蛮的游牧部落”。依我看,被这个小镇紧紧揪住双耳的狼仍是一个神秘的谜。我只想说现在有一对中年夫妻上了车。男人的裤腿塞在海蓝色的塑料长统靴里,双手插在兜中,脖子很短,头上紧扣着一顶贝雷帽。女人穿着仿毛大衣,嘴里嘟哝一声“先生太太”,算是跟我和我的猫儿打过了招呼。小苏以为汽车上只能坐我们俩,便开始变得暴躁起来。 “您本该把她放在筐子里,”那个男人说。 “她太大了,”女人说,“可是她还小。” 我讨好地笑了笑。 到了贝尔图安荒原,拥上来一帮子年轻人,吵吵闹闹,喧喧嚷嚷。我的宝贝想扑到他们脸上去,这一下可征服了他们:他们喜欢暴力,即使在对他们使用暴力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们把她抱过来递过去,被她咬了抓了还挺开心,几乎把她折腾个半死。我忍着,不加干涉,大伙儿喜欢的东西不能过多地保护。其中有一个戴着金银丝嵌花的耳坠子,用缎带把头发扎在颈后的小伙子在开自己的半导体收音机,它不断地发出怪叫声:喀嘈……咝咝……鸣哇哇哇!小苏想吃了那机子。那对中年夫妇不自然地保持着置身事外的态度。幸亏这群人到下一个小村庄格鲁日一昂一马里尼埃就下车了。一个黑头发棕色皮肤的小个子把身上的毛被弄得乱蓬蓬的小苏还给我,问道:“是只熊崽吧?” 蠢驴。 我们终于到了镇上。集市广场上正在举办广场集市,两者彼此都起着衬托的作用。 在兽医诊所的候诊室里,小苏紧紧抓住我,扭过头来打量着两条拴着皮带的杂种猎犬,还有一只装在柳条筐里的雄猫。我凑近她的耳朵轻声说:“它们乖,它们漂亮。” “呸,”她答道。 她的脾性很恶劣,不过并不缺乏勇敢精神:打针时她疼得直哆嗦,但却一声也不叫。甚至连格鲁斯大夫都似乎大为诧异,我很担心他觉察出我那雌猫的奇特之处。好了,她现在有了一本保健册子,里边记载着她属于猫科,不过事实并不如此。 我真想问问格鲁斯大夫:“我的雌猫怎会讲话?”但我不愿让人把我围起来。消息还未从我们的小村庄传到镇上来,这儿许多行业十分繁荣:乡村信贷银行,汽车站咖啡馆,现代百货商店,穆特(这是一条已经消失的河流的名称,原来的水流已流入地下去了)汽车修理厂,克洛埃理发店,杰里·莫德商店。镇里有的是更重要的事要做,哪里会关心我那可怜的小家伙的事情。为了补偿她挨了一针和这次路上不愉快的遭遇,我决定到百货商店给她买一只皮球。对于我的建议,她回答说:“同意。” 商店里应有尽有:种子,化妆品,工具,农药,连环画,肥料,猪形储钱罐(很奇怪,这些储存我们的硬币的容器以及市集上出售的、上面写着心爱的人名字的香料蜜糖面包都照例地采取了猪的形状。这种潜伏在人的心中的要引喻猪的想法是出于节俭的考虑还是出于迷恋?),小酒桶连同六只像救生艇一样靠在酒桶边上的小酒杯,还有各种各样的球形玻璃酒瓶。小苏的目光在一些陶土做的玩意儿溜来溜去,什么侏儒啦,驮着筐子的驴啦,体态臃肿得没法去寻橄榄枝的鸽子啦,等等。接着她的目光又在那些装着丁烷的瓶上掠过,落到了一只皮球上,它像椰子那样大,半边红,半边绿,中间有一条黄线。 去波南的班车要二十分以后才开,这是肯定的,我走进汽车站咖啡馆,小苏像只南美洲的狨猴似的趴在我身上。 “请来一杯咖啡,另外再来一点奶,”我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说。 几乎是灾祸临头了。不知深浅的小苏开口说出她的要求:“猪血香肠。” 我赶紧咳嗽一下,想盖住她可憎的声音。女招待走开了。我恼火地低声说:“犯什么傻?你从来没吃过猪血香肠,你不需要猪血香肠,你以为是在下水店里吗?” “饿。” 女招待端来了我要的一杯咖啡和一小罐奶。小苏张开嘴重复念叨:“猪血香肠。”我伸手封住她的嘴,用激动得发颤的音又点了一客红肠黄油三明治。大家看着我们,意识到我们发生了口角。 小苏拒绝在碟子里喝奶,我不得不吞下滚烫的咖啡好腾出杯子来。她以为自己的举止像一个孩子,但她喝奶的时候是舔的,吃红肠片的时候是狼吞虎咽地吃的,吃黄油的时候也是舔的。涂着绿眼圈的女招待走来站在我们跟前,说:“好啦,我希望!”她的希望就是一声警告。 汽车终于来了,有一半位子已经有人坐着,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只看到许多人影,就像乐土里的死人。这些乘客我虽然瞧不清,可他们说话的声音却十分响亮: “怎么搞的,像群雁一样!” 奇怪,人们怎么从来不说野公鹅(雁在法语中,逐字直译即为“野鹅”或“野母鹅”)? “你笑吧,混蛋!” 我们坐在那群雁的后面,离那个爱笑的混蛋不远。 “森林看守人就要给我带选民证来了。” “母牛踩了我几脚。” 这话像是一条蜈蚣在抱怨它的创造者,另一个回了一句:“你恐怕已被踩烂啦。” “我在我丈母娘的花园里安了五个鼹鼠捕捉器。” “我还真不知道他干的都叫什么活。说是屋面工又不是屋面工,说是管子工又不是管子工,说是白铁工又不是白铁工,说是石匠又不是石匠。” “都不是。” “我的驴嘛,我还真没有权利宰了它,这种驴都快绝种了。” “驴?你要驴有什么用?” “它耙地,它当我的拖拉机。” “驴子对人是很亲近的。” “一点儿也不亲近,这个坏蛋。只想拿蹄子踹你。” “我父亲就是让马踹在肚子上死掉的。” “它可以和母马交配,生一头骡子。 “死也要死得有价值。” 小苏伏在我的膝盖上打盹儿,一只爪子按在皮球的那条黄线上。回程的路线好像跟来时不同。道路变得长了,就像过去爱尔兰的利菲河变宽一样——两边河岸上洗衣妇已经无法隔河交谈了。乘客们要求司机在最莫名其妙的地方停车:“我要在鹅爪子地下车。” “过了小穗子商店,你就让我们下车。” “您能往费拉尔多家绕一下吗?” “我去比凯家。” “就在热莫尼家土台前面停一下。” 在一片昏暗中有些乘客平安地到达了目的地,车内的灯亮了一会儿,这些人站在司机旁边,拍拍他的肩,或者塞给他一个硬币,说道:“嘿,再见了,格扎维埃。” “再见了,头儿。” “谢谢你,朗普鲁瓦先生。” 他们匆匆消失在夜色中。另外有一些人站在公路边上,举起一条胳膊招呼停车,带着大包小包,拉着推着孩子往上挤,有的还带着一株根部带着泥团并且用布扎起来的月桂树,一只用报纸裹起来的酒瓶,一株扦插在半个土豆中的海生甘蓝的插穗。另一些人继续着相同的对话:“她是用脚来收拾房间的。” “等你想使头脑……” “他剪下了丁香花想送给他老婆。结果倒惹得她发怒了。” “打他们死后,玫瑰一直长到天沟上。” 小苏时不时被人突然大声说话或是一阵颠簸惊醒,睁开眼睛后又闭上。 “必须让豌豆和菜豆长得能在园子里转个圈。” “线蜷曲成一团了,电话砸碎了。” “你们到了,”一个看不见的人低声说。 夜幕从黑色转为深蓝色。月亮刚刚升起。有一些人已经在那个星球上行走过,开过吉普车,取过岩样。月光使花园变了样。草地变成了一块被旱金莲(我用醋浸泡它们的种子)和凤仙花的小灯似的花朵照亮的桌布。韭葱像是百合花。蜀葵和玫瑰红色的孤挺花变成了白色。那些胡萝卜全都变成了神秘的花边女工,精心制作着它们的地上茎叶。“交响乐”菠菜像花瓣,“热情”和“冰雪王后”直立莴苣变成乳白色,多年生洋葱和那叫做“热庞贝奇迹”的植物的斑纹变得像雪一样白。在那功效犹如白屈菜的乳汁(白屈菜过去曾被用来提取一种洗眼剂)一般的月光的美化作用下,那些大白菜现在也变成了一个个的月亮,看起来比我们的卫星小不了多少。真想不到,这块地,世界的一部分,竟是属于我的。 没等我打开栅栏门,小苏就从我怀里跳下去,从有刺的绿篱(枸骨叶冬青,英国山楂,犬蔷薇,黑刺李树)中钻了过去,越过花坛,爬上正面屋墙上的紫藤,通过天沟下的一个洞溜进了顶楼,喵喵地叫得我只好爬上去推那房屋翻板式的窗子,当我走下梯子时差点掉下来。我还没有捅开炉火,动手做菜汤,她又提出了要求:“要鞋。” “又要什么了?鞋子会妨碍你爬高的。” “就要。” “你又没有脚,”我相当冷酷地说。 “有的。”她舔着后脚掌说,“没有鞋,不好。” “你开什么玩笑,就算是真话,我也没法给你做。” “为什么?” “太难了。” “真蹩脚!”她大声说。 愤怒使她绷紧了脸,拉长了眼睛,把耳朵紧贴在头上。她的脑袋就像那被印第安人弄得缩小了的头颅。真不愧是埃大妈的猫,格洛里亚姑姑说得有理,装过鲱鱼的木桶总有股鲱鱼味(法国谚语,喻积习难改)。我很气愤,一晚上都没答理她。她也公然把背朝着我,或者还不如说,拿屁股冲着我,把我花了25法郎买的皮球弄得滚到长沙发底下,对她的那份食物碰都不碰,而且也不像以往那样到我身边来睡觉。她安身在一把扶手椅上,大声地打呼噜。但愿这样对她大有好处。 第二天,温迪来了,摇晃着一只系在金黄色丝线上的铃铛。小苏扑到她脖子上,紧紧地抱住她,含着眼泪说:“奶妮不想给我鞋。” 我怀疑她故意跟平常不一样,把“奶”说成“妮”以博取的朋友的同情。 “真的吗,我的王后?”小姑娘说着向我投来同谋者的目光,她的蓝眼睛的颜色是那么浅又是那么纯。“我会给你做的,做一双漂亮的小布鞋。” 布鞋?我难道非得看着我的猫咪拖拉着腿走路吗?这当儿,她舔舔温迪的脸蛋,随后尽力把她那像丽春花花瓣一样的红舌头伸得很长,同时凝视着我。温迪很生气地叫了一声“哦!”并且命令她说:“快求个饶,说:‘对不起,奶奶。’” “火鸡奶奶。”这小姐不好好地说。” “啊!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温迪嚷了起来,同时试图把猫从肩头上拔拉下去。“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令我们惊愕不已的是,小苏抽抽搭搭地干号起来。她像被引起了强直性痉挛似的紧紧地抓住温迪,同时大声嚷道:“喜欢!喜欢!就喜欢嘛!!!” 真拿她没办法,于是我们又抚摸她,宠爱她,拿小勺喂她水喝,可这个假孩子本该是挨一通儿揍的。她居然还抽噎得透不过气来:“呣,呣,呣……”不能没有肉食,更不能没有爱。终于,她被自己的这番表演折腾得筋疲力尽了,温迪低声唱着歌抚慰她: 别闹腾了,西蒙。 西蒙,你太过分。 我拉你离开了你的淤泥。 下雨了,下雨了,牧羊姑娘。 离开了海藻,离开了海洋, 我拉你,西蒙, 离开了十万年的吃水线, 我拉你离开了你的淤泥, 离开了你的蕨床,轰隆轰隆啪嗒咚。 她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她的瞳孔像个果核——然后就睡着了。 第二趟去镇上预防接种,搭的是帕斯兰先生的小卡车,小苏坐在我们俩中间。 我:“天气真温和。” 帕斯兰先生:“是流感流行的季节。” 小苏看到我情绪低落,想刺激我一下,尖声尖气地说:“是捕田鼠的季节。” 帕斯兰先生似乎很赞同,用和我那宝贝一样恶狠的腔调答道:“春天还是捕雀的季节。” 一想到将要捕山雀,我女儿十分高兴,那长得出奇的胡须——她极爱体面,因为她每逢必须通过一个地方的时候,总利用胡须来量一量宽度以免出洋相——因此而颤个不停,小脸蛋也变得胖乎乎的。 从格鲁斯大夫那儿出来后(感谢上帝,她在那里没说过一句话),她便开口说:“要小乐曲和黄油红肠。” 我那个小勒索者称之为小乐曲的,是百货商店橱窗里的一只回转蝴蝶玩具,它能在一首勃拉姆斯的摇篮曲的乐声中不停地旋转,就放在那些能嘎吱嘎吱作响的农庄、能发出叽里呱啦的声音的电话、能轰隆轰隆地响的汽车和能像猫头鹰那样怪叫的高速火车中间。圣诞节还早着呢,但应该让那些爱捣蛋的小家伙们有时间来纠缠他们的父母,也该让他们的父母有时间节衣缩食,省下几个钱来。 我不敢回忆我花了多少钱来买那个勃拉姆斯——回转蝴蝶,反正小苏口口声声称我为永远最亲的亲亲。可她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人啊?但愿我能及时领取我的退休金。一个人居然被自己的猫闹得倾家荡产! 小苏和温迪非常喜欢听那首摇篮曲,听了一遍又一遍,温迪甚至还表示:“我要听它一辈子。”在她长着灰白色睫毛的半闭的眼皮之间射出淡淡的、明亮的目光。小苏注视着蝴蝶跳舞,叫道“蝴蝶好吃。” “你在瞎讲些什么呀?”温迪收起她那悠然自得的神态,抗议道。 “从来没有吃过吗?” “闭嘴,苏瓦齐克。” “我嘛,吃过的。” “吃过也不该说。” “不,蝴蝶好吃。” 温迪叹了一口气,我装出微笑的样子。 在问了一次“我可以把书本和作业簿放在桌上吗?”之后,现在,这个小姑娘每天晚上都来我们家,做她的作业,温习她的功课,同时替小苏缝制衣服,外加看电视。这时,我就在她身边做些拣拣剥剥、去皮拔毛、拆拆补补的活儿,或者看书或者在有各种图案的漆布上写信,那些图案都是些野生植物和可供食用的作物:红色的海菊苣,画得失真的匍匐风铃草的蓝色钟状花,玫瑰红色的蓼属拳参,白色的野芹菜和多叶蓍,大蓟的紫红色的头状花序。这片室内草地,我是在贝尔图安荒原上的十字架城堡被拍卖的时候买来的,当时还买了一只大口无脚杯,上面有这样的铭文:“Cruxavespesunica。”(拉丁语,意为:十字架啊,我唯一的希望)真好。 一本书在她面前打开着,小苏坐在她的膝头上,温迪一边结着一件极小的珊瑚红色套领背心,一边喃喃道:“位于赤道与极地的中途,在北半球大陆的中央,我听到有一针毛线圈脱落了,是人口密度与商品交流集中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呆着,你搞得我弄错了。西部和北部的土壤都是褐色的灰化土。” 我问:“你知道‘灰化’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不过别人不会问我们的。” “我可以告诉你。” “用不着。喔!大角的首领(科幻电视剧中的人物),是一个机器人,你瞧,我亲爱的猫咪,这是一个有三个发动机的脑袋。” 猫咪漫不经心地朝电视屏幕瞥了一眼。她只有在窥伺猎物时才能全神贯注。她对电视不太感兴趣,她更感兴趣的是观看温迪的两只长着可疑的指甲的灵巧的手握着棒针如何编结毛衣,更何况这件衣服是给她穿的呢。她已经有了一双舞蹈时穿的轻便鞋,或者说一双樱桃色的草底帆布鞋,鞋头由我们的这位女朋友十分灵巧地填塞了垫料,使她的宠儿得以在绝大部分时间里竖着身子走路,小苏似乎认为一定要这样走,尽管累得慌。我必须承认,这双红鞋子使我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使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女主人公也穿着红鞋,她母亲临终时她跳着舞,后来被刽子手剁去了双脚。让我们把这些荒谬的想法驱走吧。 温迪用一块跟祭台罩布同样洁白无瑕的布把她的活计包好,和书本,作业薄等一起装进书包,并把这书包扣在背后,这使她看起来像一个收拢了翅膀因而像驼背的天使。她说:“我要去找那帮男子汉。”她这样说是指她的五位兄弟,或许还包括她父亲。但她从来不提她的母亲。 在这种情况下,小苏是一定会有点儿鹦鹉学舌的,别人对她使用什么字眼,她也对别人使用同样的字眼,这样,当我们的女客人告别时,我们就能听到: “再见,我的能干的家伙。” “再见,我的能干的家伙。” “明天见,我的玫瑰。” “明天见,我的玫瑰。” 我们这个高智商(或低智商)的小苏的模仿逗乐了温迪,却引起了我的担扰。小苏,这个小小的回声仙女,根本不顾及我的年龄和我的养祖母的身分,肆无忌惮地把我叫做她的小丑,她的木偶,她的玩具娃娃。只要和一个非凡的动物生活在一起,我就希望它多多加强判断力和自主性。不过,事实上,接受这种滑稽可笑的东西,甚至还感到得意,这也是很愉快的。当年圣非利普·内里(意大利神父,奥拉托利修会的创始人)就是这样,他脚蹬一双奇形怪状的白鞋子,当着主教的面做弥撒,使用很多不规范的词语,并且兴高采烈地探问此举达到的效果。滑稽可笑只能杀死老人,这是一种解放。 还有动作,小苏也模仿,或者说竭力模仿。温迪抚摸她,猫咪也照样回敬,把爪子当作手来使。有自由伸缩的利爪的小手。温迪在她那像一滴雨水那样阴凉的粉红色小鼻子上吻一下。小苏就把她的嘴放到那个姓科龙的姑娘的很普通、然而却富有魅力的鼻子上。小苏的嘴是一张具有假象的像,表面上看来是那么小,樱桃小口,实际上与她的那么小的脑袋相比,却又是非常大的,一直延伸到脸颊中央,明显地是用来吞食她的战利品的。小心,我们不要陷入目的论。歌德早已劝告人们不要去考虑牛为什么长角,而要考虑牛是怎么长出角的。唉!这个“怎么”使我感到厌倦,只有这个“为什么”才令我兴趣盎然,尽管这一问题可能毫无意义。 整整一个多小时,小苏守候着一只田鼠,终于把它撵出了洞。鼠穴的洞口只有五法郎硬币那么大,隐藏在一丛披散的野草底下。这个受害者飞快地在原地绕着一个个很小的圈子。它使我想起了穆尔克勒那边的河中的一条金鱼,它像跑圆圆场那样绕着圈子,这重现了它昔日的牢狱的形状。这是维维娅娜(亚瑟王传奇中的仙子)的圆圈,尽管田鼠就好像是默林(亚瑟王传奇中的巫师),但由于十分恐慌,它竟成了自己的狱卒。这个圈子就像马戏场上的环形跑道,一匹受到追捕的“骏马”正在跑道上飞奔,这是一个无法逃出去的世界,环行方向是不可违反的。小苏的爪子按摸着她的对手,这小家伙赶上了这只跑得像小汽车那么快的田鼠。半死不活的田鼠迈了几小步,发出“吁咿!吁咿!”的叫声,就好像它表示接受极刑。我们的食肉妖魔也像她猎获物一样叫了几声,不过声调更高:“呜咿!呜咿!咿!咿!”她很感兴趣地盯了它一会,就给了它自由。这个受折磨者重新产生了希望,躲藏到一块土块底下。小苏已把它忘了,随后又记了起来,东找找,西找找,再次找到了她手下的败将,咬了它一口,逼它再玩刚才的那种游戏。田鼠困难地朝谷仓爬去,寻找它的避难所,也许还是安全地带。这个迫害者先让它领先一大截中,然后纵身跃,追上它,把它扑得侧躺在地上。田鼠微微挣扎了几下,想爬起来,但它那像线一样细的足趾蜷缩起来了。见田鼠不再和她玩耍,小苏开始有些尴尬,随后又打定了主意,充满激情地把它高高地扔起来,再扔起来,最后,走过来把它搁在门口,态度十分恭敬,因为她感到自己弄坏了它的“机械结构”,而且不会修理。 田鼠的脑袋下留有齿痕,它自己也长着牙齿,极白,比米粒还小。它的皮毛看起来很软,摸起来也很软,颜色是逐渐变浅的:浅褐色,桂皮色,淡黄色。尽管口鼻部很,它还是很像一只猫。像勒诺王(法国中世纪武功歌《勒诺·德·蒙托邦》中的主人公)一样失去了内脏。烧了。我就愿意死后也这样焚化,完全彻底地,不要那种奇形怪状的瓷缸来保存——为了什么目的?——直要保存到何年何月?——我的骸骨。骨灰存放所就像鸽笼。存放已化为灰烬的鸽子。 小苏第一次捕到了一只麻雀,而且是在一眨眼之间。她盯着绿篱中的一个小点,纵身一跃,差不多横越了整个花园。麻雀当即毙命。我的孩子回来了,她的胡须就像长了羽毛似的。先是想跟她的猎获物玩一阵,后来就吃了它,只剩下了脑袋和几根羽毛,嗓子中发出沙哑低沉的叫声,不像她的声音,倒像是腹语。她记得自己过去身材高大,是只母老虎。 一条毛长得很密的褐色毛虫,沿着花坛,向前爬,它的头尾一会儿靠拢,一会儿又分开,使身子反复地向上拱起,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小生命,毛虫拱一下身子,猫就跨一步。突然,我的女儿,就好像有一顶看不见的向上升的降落伞把她往上拉那样,笔直地跳到这只“母狗”——古罗马人就是这样称呼毛虫的——的上边,然后头朝下地落到毛虫的身上,一下子就送它上了西天。一见它的死尸,这位女猎手吓坏了,急忙逃走,像被猛兽追捕的羚羊那样纵身飞跑。风吹动着青草和她的毛。她蜷缩在绿篱的常春藤丛中,一双眼睛就像两张常春藤的叶片。 这个小动物嚷个不停:“要读书。” “你话还说不好呢。” “要读书。” 固执代替了雄辩。我以耐心武装自己。(耐心,也算武器么?一根拐杖罢了。) “要读书。” 我的小动物笨拙地打开一本小书,那是我从前的一个学生、现在当了幼儿园教师的姑娘寄来的。小苏拍着书页命令道:“读。” 插图上画着两只毛有些有鬈曲的绵羊,露出对下面的正文感到莫明其妙的神情: 小熊,小心。 孩子多多就要睡着了。 你可曾看见马农在找她的羊群? 我一字一顿地念着。反应却令人困惑:“不是小熊。” “不是说您。” 居然不是在说她!她想到这个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张着嘴,固执到底:“不叫马农,叫苏瓦齐克。” “马农不是你,是一个牧羊女。” “没有牧羊女。” 确实如此。今天的羊群都自己看管自己,而过去的羊群可能是还没有成熟。还必须说,从一个像盒子似的发电厂里接出来的、通过一个又一个牧场的电线也具有威慑作用。 经过这番吹毛求疵和争论不休,小苏终于辨认这三行字了: “小熊,小心! 索索就要睡着了, 你可曾看见奶奶在找她的纽扣?” 她得意地宣布这样的结论:“会读了。” 当然,对一只动物来说,这就相当不错了。我宽宏大量地说:“噢!很好。” “要写字。” 必须把着她的爪子,把铅笔夹在她的那几个还只是雏形的手指中间。我建议说:“先写字母。” 她写得跟猫抓一样(法国成语,意为“字迹潦草”、“字迹难辨”),当然,这句成语似乎表明我那小动物的这种情况并不是独一无二的。 很快地,她就对写字母感到厌倦了,宣告说: “要独自一人写。” 伸出她小小的红舌头,由于专心而斜着眼看,她拿着钢笔在纸上拖来拖去就像她在地上拖着一个玩具玩一样。几分钟以后,我过去一看,有些吃惊,她居然用自己的爪子写了整整一句话。不带一个错字:“蚂蟥有两个女儿:给吧!给吧!” 小苏没让我有时间来狂喜一阵,便天真地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你自己写的东西吗?” 我的问题显然把她惹恼了,猫咪没回答,装模作样地舔自己的身子,一次又一次地把爪子在耳朵上边慢吞吞地抹过去。这只狂妄自大的小动物以为这样就能引来一场雨,而我却要把洗净的衣服晾在花园里的绳子上,这根绳子从樱桃树拉到山毛榉树,从山毛榉树拉到几棵李树上,形成一个绳网,使人以为这些树木正在收发电报呢: 椋鸟群在北西北方向逼近。蒙莫朗西樱桃树。 明春非要有稻草人不可。高大的弗拉涅树。 与其供布勒代纳做果酱,还不如给鸟吃(呆听悦耳的鸣声)。早熟李树。 有风即可奏乐。我们是风吹琴。蒙莫朗西樱桃树。 土缺钾。应要求供给粪尿、骨粉。高大的弗拉涅树。 替我们修剪得很差。有徒长枝。布勒代纳无能。早熟李树。 草偷去我们的养料与水。高大的山毛榉树。 盼在发芽前用拉蒙·奥利瓦或马尔莫特长柄黑樱桃树的嫩枝嫁接。蒙莫朗西。 小苏现在有了一整套由那个像仙女般手巧的温迪缝制的衣着:四个口袋的工装裤,还给尾巴留了个洞;有毛皮夹里的高帮皮鞋是用从一只科龙家养的兔子身上剥下来的皮做的;针织披巾是特地把我的披巾拆了后重新编结的;前后身各有一个天使图像的、有流苏花边的罩衫,那是从一幅窗帘上剪下一截儿来改做的。那扇窗户现在看上去好像在递眼色似的,就像不久以前埃大妈的那个模样。那两个小天使一前一后地把小苏夹在中间,似乎感到很不自在。 至于那句提到蚂蟥和它的两个女儿的、像所罗门的《箴言》那样的谚语,我那猫咪的这一举动使她似乎像一个通灵者,但我拒绝接受这一荒诞的看法。信仰通灵论是奉行最为粗俗的物质主义的结果,是不能理解精神究竟为何物的结果。 小学在比图瓦尔,中学在镇上。校车一天两次在我们家门前经过,载着十来个6至16岁的男孩和女孩。随着不同的季节和时间,汽车的形象也不同。有雾时几乎看不清,仿佛是一条像幽灵般出现的鲸鱼,肚中装满了许多小约拿——鲸鱼和它的俘虏的爱情之果,有时候,它在嘟嘟嘟的喇叭声中,向前冲着去征服知识,荆棘、花丛和牛粪都挡不住它的去路。 透过车窗玻璃,人们看到一些文静的学生在看书,另一些学生鼻子贴在窗玻璃上观赏风景,再有一些或是东倒西歪地,或是缩成一团地坐着,像是在逃难。一些更小的学生只露出脑袋,像没有身子的小天使,又像过早地砍下了脑袋的圣施洗约翰。 校车穿过森林,像是要把乘客带入歧途。那些商人的小卡车也循着同一条路线行驶,给人的印象是他们就在那儿推销商品,油膏给树皮的裂缝,针线盒给荆棘,爱情小说给蜉游,食盐给泉水,土豆给野猪,玻璃珠子给鸟儿,秒表给蘑菇,旅行包给伐倒在地、标有数码及字母、像一列火车似的树干,护身符给枯树。 付的“现金”是:腐殖土,碎木屑,根,新芽。 停晚,校车一过法卢尔德村庄,车内就只有一个孩子,9岁的艾蒂安·雷基埃,它得把他送到布尔纳农庄。此时,汽车变得大得出奇,使人想起被吉尔·德·雷(法国元帅,曾虐杀几百个儿童,为童话《蓝胡子》的主人公原型)的女仆用来装小男孩的口袋,医院里那些病人的口袋——他们以为把那些受他们折磨的年轻人塞在口袋里便能使后者重新出生一次。 有时汽车是空的,但充满了像儿童一样的幽灵。 一听到盼望已久的汽车行驶声,小苏就守候在栏门后,那神情姿态竭力模仿得和人一样:站着,挺着胸,举止缓慢,穿戴得像是去上学。她巧妙地使自己显得比原来的模样更大更高,甚至还挥舞着一本涂满了她的乱七八糟字和画的作业薄和她最爱读的那本书《两只青蛙——祖母绿和湿布条》。可是一失手,书本掉进了一只奶坛子里,祖母绿装模作样地哭了几声就咽了气,而湿布条却竭力搅动着牛奶,最后呆在一大块黄油的顶上(作者戏称由于搅动牛奶,最后竟提炼出黄油)。我尽量不让小苏伤心,并且为这美满的结局而高兴,同时问她,一只青蛙能拿一块黄油做什么,更何况这块黄油里面还藏着它的女伴——或男同伴——的尸体呢。我们的语言实在缺乏现实感:所有的青蛙、燕子和蜻蜓都属于阴性,而所有的蟾蜍、刺和蝴蝶都属于阳性。对蜗牛,百合花、胡桃这些假两性畸形的动植说,可能还存在着第三种性别。说到物品,刀子是阳性的,勺子是阴性的,锤子是阳性的,有盖大汤碗是阴性的,这些人们尚可理解。人们明白,可是,水桶是阳性的,梯子是阴性的,锯子是阴性的,木桶是阳性的,这又是什么原因呢?在这一点上,把物品都归属于中性的英国人倒比我们明智得多。仅仅是出于岛民对船可以理解的深厚感情,他们才在提到船的时候使用阴性代词。 面包商在评论汽车收音机广播的新闻时这样表示:“哪儿有钱,就该在哪儿取她(银钱在法语中原是阳性名词)。”这同样是出于亲切的情意吗? 要抓住东西,我的猫孩不得不将利爪抠进去,这样就毁坏了物件。她的“绘画”铅笔的木杆上甚至也布满了她的獠牙的痕迹,一个个深凹的小洞。她不如那些用嘴和脚写字作画的残疾者那样有才能,甚至还不如那只画了一幅悲惨的画的猴子,那幅画描绘了它的那只铁笼的许多铁条。我那猫儿画的那些画什么都不像,可也并不因此而成了抽象画。它们与其说是半具象的画,还不如说是一些装饰画的草稿,画上布满了模糊不清的、像雹粒那样的图案和像顺水漂流似的、不连续的线条。 车上的小乘客一个也没注意到这个如此渴望和他们在一起的反常的动物。 卡比先生驾车把镇立中学的六年级学生温迪连同他的两个孩子迈克和奥德丽一起送往学校。有些人周围的气氛是令人吃惊的:我们的那个穿着旧衣服的女朋友好像是坐着由她的车夫驾驶的汽车去上学。而比她年龄更大的、穿得很体面的迈克尔和奥德丽反倒像受她保护的人。 一只很小的癞蛤蟆不知怎的躲在梯子后面的墙角里。它那一身宇宙服跟它的指头张开的娃娃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的腿可以伸得异乎寻常地长。小苏没有看见它,太好了。但愿它能溜之大吉。 早该预料到了:一天早晨,我的猫孩在那辆像裹着淡黄绿色的派克大衣似的校车面前装腔作势了一番之后,嚷道:“要上学。” “上学?你不能。” “能。” “你用不着去上学,我的宝贝。在这儿你什么都不缺。” “就要。” “那就对温迪谈谈,看看她怎么说。” 那个女学生微笑着接受了这个提议,但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变成淡紫色,跟穆尔克勒牧场上的秋水仙一样。 “学校可没什么好玩的,我的小宝贝,上学没什么用。” “不要有什么用。” “比图瓦尔的二流子们朝博弗尔的那帮哥们扔石块。” “不在乎。” “你造句太马虎了。” “不。” “你从不说‘我’。” “不愿意。” “你这个倔驴头,为什么不愿意?” “不能。” “撒谎。” 争辩、吵架把文雅的温迪变成了一个尖嗓门的、气势汹汹的女孩,把小苏变成了一条具体而微的、背上有小圆齿形脊棱的塔拉斯各龙。 不时地,激烈的争吵让位于一段亲切的对话: “说:玩球。” “球。” “说:‘我’,我的宝贝。” 小苏做出很大的努力,张开嘴又闭上,这样有好多次,最后终于脱口而出:“火!” “蠢母驴!你再也甭想上学了。” 这时,小苏便使出了她万试万灵的高着儿:她伸出双爪,把两条毛茸茸的小胳膊围在温迪的脖子上,咪咪地叫着,并喃喃地说:“上学,求你了,宝贝,我的美人儿!” “好吧。”小姑娘很遗憾地让了步。“我去跟儒尔迪厄小姐说说,她是低年级老师。她很喜欢我,我不是坏学生,我过去经常带给她龙蒿茎,草莓的移植苗,还有各种各样的种子。她不厉害,她每星期六都付给我10个法郎,作为打扫教室的报酬。” 温迪告诉我们,儒尔迪厄小姐同意接见我们,但不作任何许诺。我竭力向所有人隐瞒我那小家伙能出声讲话这一反常情况的时期似乎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我为小苏在我那辆自行车的书包架上安装了一个座位。那是一只从“四个英格兰人”商店邮购来的篮子,外部有一只考拉作为装饰物。我们将坐着有这样设备的自行车去比图瓦尔,也不管它豪华不豪华了。松日先生说得好,比图瓦尔就是比图瓦尔,博弗尔就是博弗尔。这不折不扣地就是我小时候在哲学课上学的同律:甲即甲,不是非甲。 我们高声嚷嚷着谈论衣着打扮。令人头痛的争吵。小苏要在inspe(拉丁文,意为“满怀希望”)见她的老师时披上黄色的披肩,穿上玫瑰红色的针织连衫裙,我坚持让她穿苏格兰式短裙、翻领套衫和海军蓝色的上装,我们这样争执相当滑稽可笑。这个小傻瓜死不改口:就要。就要。就不要那样。不。不。不。就要。就要。披肩。披肩。披肩。玫瑰红色连衫裙,不要苏格兰式短裙。 我真想掐死她。 争得精疲力竭时,我们妥协了:这猫儿将穿上苏格兰式短裙和披上披肩,披肩的黄色跟苏格兰花呢短裙的红色和黄色极不调和,可是小苏却毫无审美观,不过,这可怜的小猫咪纵然穿得七奇八怪,却仍然是那么漂亮。 傍晚,温迪来了,带着一个红头发小男孩,粉红色的面颊几乎被那些雀斑遮得看不见了,就像是繁星密布的苍穹。我早就在路上看到过混在一群男孩子中间的这个火红的圆脑袋。 我们的女朋友很优雅地作着介绍:“这是我弟弟若弗鲁瓦(嘿一个法国名字,多么希奇啊),今年7岁,他是儒尔迪厄小姐的学生。这是布勒代纳夫人,过去是教师,甚至比这还强(?),她帮我做功课(撒谎)。这是苏瓦齐克·布勒代纳,她也许会和你一起上学。” 她攥紧戴着两只戒指——一只戒指上面镶着一颗小巧玲珑的心,另一只镶的是有四瓣小叶的三叶草——的细嫩的右手,把它伸到她弟弟的鼻子底下,警告道:“苏瓦齐克是我的小伙伴。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我就揍你的嘴。” “是”。若弗鲁瓦表示接受警告。 “现在你走吧,”小姑娘命令道,同时她把手放在他的乱蓬蓬的红棕色头发上,“我又该给你剪头发了。说声再见,浪荡鬼。” 男孩子不太清楚他该说声再见还是赶紧溜走。最后他说:“再见,布勒代纳夫人。再见,布勒代纳小姐。” 他说完就拔腿跑掉了,速度之快使人还以为他是穿过关着的门跑掉的呢。 “他不太聪明,”他姐姐这样议论他,“不过他会保护你的,我的齐齐克。” 我问:“是你给他剪头发吗?” “所有的兄弟都由我来剪。是免费的,只有弗兰克例外,他是我哥哥,他在汽车修理厂挣一点钱,我拿他一法郎。” 因为被人称作小姐,小苏激动不已,跑到镜子面前,神气活现地唠叨个不停:“再见,布勒代纳姐(苏瓦齐克故意把法语“小姐”这个词说得不全,听上去像“傻姑娘”)。再见。” 在那面深邃的镜子中留下了一个真人的形象之后,小苏慢腾腾地走开了。 我缓慢地踩着自行车的踏板,可是白搭,我那乘客恐慌得不行,尽管有皮带把她固定在座位上。我回头瞧瞧见她爪子已深深地扎入了那考拉的脑袋,她那在天蓝色无边软帽底下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那顶猫儿戴的软帽是由温迪用钩针织一顶老式的软帽。这个差不多已长成少女的、或许已经到了结婚年龄的姑娘,穿着旧衣服却并不感到苦恼,当然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它们的式样必须是当前流行的。别落后于时代的潮流。流行什么式样就穿什么式样。 当我在学校门口停下车时,小苏尖声叫道:“笨蛋!”这太过分了。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这会儿仍还空荡荡的校园里儒尔迪厄小姐正向我们走来。她走路有点儿瘸,那姿势像在跳舞似的,香槟酒色的卷发越发增添了她的魅力。 “是这个小家伙那么想来上学吗?” “希(是)的。” “我只能收下她当旁听生,试读生。她自然没有身份证罗,督学会说什么呢?” “她有保健册子。” “但没有出生证明书,肯定的。你会很乖吗?” “希(是)的。” “我先带你们看看教室。” 两扇窗户的玻璃非常透明如同无物。玻璃的优点就在于看上去好像没有玻璃似的,这使人感到困惑。每个墙角上都装饰着一张能自动粘附的画片:火绒草、乌龟、睡莲、海星。其他的一些图像就更神秘莫测了:不知是蛙人还是蛙?也不知是菠萝还是热带地方的茅舍? 在一个洁白无瑕的玛丽亚娜胸像(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下面,是女教师的讲台,讲台的右侧放着一盆粉红色的风信子,左侧放一个带有镀镍支架的地球仪。 像游泳池那样诱人的绿色玻璃黑板上用印刷体写着明天的日期,日期后是一句格言:“静夜出主意(意谓应该在夜里好好想想再作决定)。” 侧面的那堵墙上有一张版画,画面上是各种各样的鸟儿:浅褐色的松鸦,灰色背脊的杜鹃,黄黑相间的黄鹂,淡黄褐色的莺,粉红色腹部的灰雀,黄色羽冠的戴菊莺,红头绿身的啄木鸟。它们都那么栩栩如生,可我却不愿再想到这一点,因为小苏在注视它们的时候已经舔了舔嘴唇,我觉得她的这一动作似乎没有逃过儒尔迪厄小姐的眼睛。 相反,我的小怪物似乎没有看见背面墙上的那些画片:雷诺阿的《麦捆上的小姑娘》,毕加索的《坐着的小丑》以及两者之间的法兰西号邮轮。我想起了在新日耳曼中学,我们是那么缺乏课堂。男校长和女校长像幼儿园的小孩一样忙着把大头针钉在五颜六色的方格子里,安排上课的地点、时间和人员。师生们必须永无休止地在走廊和楼梯上来来去去,上上下下,不断地从一个教室转到另一个教室,从风雨操场到工场,从食堂到图书馆,可上司却说,这是传播文化知识的必不可少的条件。这种生活节奏不是用八三拍子便能表示的,而是要用描绘声音嘈杂的许多四十分音符。 有时,我不得不在自然科学教室中讲解《费德尔》或《阿达莉》,两旁的那副动物的骨骼和那个剥皮模型更加剧了拉辛的作品的悲剧性。我们曾在一个衣帽间里学习《熙德》,挂在那里的那些外套和雨衣的模样酷似被砍杀的摩尔人。 在女红教室里,那个人体模型——它比它那两个骨制的和用纸板糊成的兄弟给人印象更深,因为它没有脑袋——主持着听写和练习,以它没有脑袋这一形象来说明我们词汇的拼写法的荒诞,恐怕人们应该把这正字法称为杂凑法了。 尽管课桌和长椅都是很小的,但对小苏来说,它们却并不适用,这自然也被儒尔迪厄小姐注意到了。 “要几本电话号码簿(指用来作坐垫),”我的猫女儿说。 女教师笑了,她那不够端正的但十分可爱的脸蛋也因而显得容光焕发了。 “说定了,下星期一再来,我好有时间跟你的未来的同学们打个招呼。” 我们一起走到校车司机马塞兰·科尔默莱的家里——一幢三角形的门楣上有C·O·K字样的、用预制构件造的房屋——也跟他打了招呼。小苏跟婴孩一样紧紧抓住我的腿,她跟婴孩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差别。 科尔默莱太太正忙着拨弄她的炉灶里的火,她转过头来从她瘦削的肩膀上向我们投来不以为然的目光。她的儿子紧紧地抓着围栅的横档,很不客气地打量着我们。我把事先精心准备的话说了出来: “我们刚刚见了儒尔迪厄小姐,跟她说定了,这小东西(我把目光落到这顶有两个尖耳朵的软帽上)从下星期一开始去上课。我把她托付给您了,科尔默莱先生。您总归是要从我们家门口经过的,您就费心停一下捎上她吧。” 说着,我就向他递过去一张一折四的法郎钞票来笼络他。他把它装进口袋,似乎这是他应得的,同时喃喃说道:“不许吵闹,我可不愿找麻烦。” 我们当然成了当地人的笑柄,但是说到底,这又有什么关系。 小苏兴高采烈,再也不怕坐在那只“考拉”篮子里被自行车带着很快地前进了,她唠叨个不停:“这,这是棵可以爬的树。空心树可以做我的家。我嘛,可以从栅栏下面爬过去。桑椹不好吃,是给大人们吃的。母牛,奶,它们不需要奶来喂自己的孩子吗?它们是机器人吗,奶妮?温迪说过,她想要什么,上帝就能办到。可是,不应该要求太难做的事,这么说来,有一个上帝的上帝吗?上帝嘛,我知道,那是只羔羊,温迪说过的。我要抓住它。” 到家时,我觉得脑袋涨得像木桶一样大,小苏要一份牛奶蛋糊来庆祝自己被录取上学。真是自作多情。 这个周末,她就忙着准备,重读了一遍《两只青蛙——祖母绿和湿布条》,仿佛她就要参加一次有关两栖类动物的考试,在练习簿上涂满神秘的符号,她认为这些都是字母。(圣经式的谚语倒没有重新炮制。实际上我这个活泼淘气的小家伙,光是她一个,就是蚂蟥和它的两个女儿的化身,总是反复地说:“给吧,给吧。”可爱的三位一体。) 这个女狂人把自己的那些衣服折拢,打开,又折拢,最后把开皱巴了的衣服放到一只被温迪画得像房子那样的箱子中:有绿色百叶窗的假窗户,写着“苏瓦齐克别墅”字样的假大门,箱子盖被改装成屋顶平台,贴上一些用纸板做的仙人掌和一些代表乡村里使用的凳子的瓶塞。 星期一早上7点20分,我和小苏等在门口,校车停下来了,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女儿攀上踏板,比那些孩子更敏捷,不过方式不一样,她没跟我告别,甚至连瞧都没瞧我一眼。没什么可说的,猫儿终归是猫儿。对我来说,“我把猫叫做猫”已具有了一种新的、按照字面解释的意义。 瞧,她走了。白天变得毫无生气,空荡荡的令人焦虑。我在花园深处点燃一盆火,往火上一把把地添些草,就像是夜里为小孩重新盖被,给死去的人盖上被单。烟雾呈珠灰色,银灰色,金黄色,很浅的蓝色,接近白色。野火的气味总是使我联想起白色瓷质墨水缸里的墨水的气味(那墨水缸的边沿经常被蘸墨水的钢笔尖弄得沾满了污迹),以及磕碎的苹果的味道(课间休息时,学生们经常把苹果在校的墙上磕出汁来)。10月1日带着开学的气氛,标志着真正的一年的开端,而元旦只是成年人的节日。 终于,五点差一刻。传来了盼望已久的汽车行驶声。小苏直接从车门上跳下来,这是一次出色的表演,然而却令人张皇失措。猫学生好像忧心忡忡。我不去盘问她。她假装学了一课,儒尔迪厄小姐还借给她一本读物:《吕卡喝了一点巧克力饮料,吕卡吃了一块朗姆酒水果蛋糕》。可这书名却被我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读成“吕卡是巧克力,吕卡是朗姆酒水果蛋糕”。 过了一会儿,温迪来了,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气呼呼的:“假话。” “假话?什么假话?你自己才说假话呢。你抓伤了别人,儒尔迪厄小姐不得不给戴西·朗克吕姆抹药消毒,被猫咬伤可是很危险的。” “骂过我笨蛋。” “这算是什么理由,你差一点就抓瞎了她的眼睛。该谁来赔偿呢?是你奶奶。” “就去马戏团挣钱给奶奶。” “别胡说八道了好不好?你奶奶离不开你,你知道的。” 我一边剥豆荚,一边偷偷瞧了小苏一眼,她脸上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因为她想到如果她离开我我就会痛苦不堪。 “别人问你谁是你的爸爸妈妈时,”温迪盘问道,“你为什么说是祖母绿和湿布条?” “就是祖母绿和湿布条。” “你在嘲笑我吗?祖母绿和湿布条,那是两只青蛙,再说,它们根本就不存在。” “是我的父母。” “我走了,苏瓦齐克,我再也不来了。” 小苏坐在温迪的脚背上不让她走,把她的两只毛茸茸的小脚爪抱着小姑娘的脚踝骨,叫着:“我的小宝贝,我的小鸟,我的牛奶。” “我才不信你的话呢。”温迪冷冰冰地说。 两分钟以后,她俩就玩起了多米诺骨牌游戏,小苏笨拙地推着骰子,而另一个也不比她玩得更好些。不过每天傍晚,小家伙都要给我带回来她采集的那些有些刺茎的菊科植物。星期二那天,安德鲁·福尔坦学着喵喵乱叫激怒了小苏,若弗鲁瓦就按照他家里人的方式对他说:“你别惹她,不然,我就揍你的嘴巴。”安德鲁回答说:“那你就会需要一只木凳(指因犯错误而被罚站在木凳上)。” 星期三,小苏想利用休息日(法国小学星期三不上课)学一下加法:2+1=?她问: “两个不管什么东西加上一个不管什么东西。二加一。数字2加数字1。” “两头母牛加一个苹果等于多少?” “等于三。” “三头母牛还是三个苹果?” 我们纠缠不清了 “我们不可以把母牛和苹果加到一起。” “为什么不可以?可以的。长大之后,给你一辆汽车和一个小陀螺,这样就是两件礼物。” “谢谢你,我的宝贝,可这不是两辆汽车,也不是两个小陀螺。母牛和苹果……” “那就是两个苹果母牛。” 有些马儿会计算,而这个能说话的动物却不会?也许这正是她的语言弄得她吹毛求疵,而难以集中精力。 星期四,温迪来了:“在食堂里,你光吃肉和干酪,你还想偷吃别人的。” “饿。” “胡说。” “不是胡说。” “你真使我感到厌烦。” “不,没使你感到厌烦。” “你就是使我感到厌烦了。” “你心肠真硬。” “心肠最好。不过有的人却并不在乎别人的宽容。你呀,你同那只狮身鹰头鹰翼的怪兽真是一模一样。” 等等等等,整整一个小时没停嘴。 星期五: “你要求离开教室,可你并没有去小便,却爬到法国梧桐树上。有人看见你了。” “想看看当地的风光。” “不可以管老师叫‘我的跳蚤’。” “她叫过我‘我的跳蚤’。喜欢她,儒尔迪厄姐。” “是吗,那么,你要尊敬她。” “啄啄(尊敬)她?” 星期六:漂亮的罗多尔夫把一个蛋壳色的信封交给我,上面的字写得有点儿像在跳舞,有点儿像在一瘸一拐地走路(作者在此借形容其字迹不够端正的这两个修饰语,影射写信人的走路姿势)。没等打开信封,我就明白了: 亲爱的夫人: 我已经喜欢上了您的那么有趣的小苏瓦齐克,但是,很遗憾,她不可能继续来上学了。尽管她具有迷人的魅力,但是她在教室里却扰乱了课堂秩序,引起了混乱和各种反应。 我曾希望苏瓦齐克能成为我们的吉祥之神,然而一些作用无法估量的因素却使我的希望落空了。我的许多学生和我本人都深深地为她惋惜,但对她来说,留在家中在您的指导下继续学习倒要更好些,幸而,学业优秀的温迪·科龙将会经常陪伴她的。 亲爱的夫人,请相信我由衷的同情,替我抚摸一下苏瓦齐克,你的忠实的 瓦朗蒂娜·儒尔迪厄 我抱怨小苏,这下有她的好受了。女教师委婉地说的那些作用无法估量的因素,就是这只猫的缺德的性格。我那神童的学校生活只持续了一星期。 她从校车上突然窜了出来。她的滑雪衫和漂亮的书包到哪儿去了?她像一个泼妇一样直冲家门,脱下衣服和鞋子,扔得到处都是,然后躺在地上,发出一阵沙哑的叫声。 “我的宝贝……” 她的爪按在我嘴上,强迫我闭口。 餐具已放在桌上了,我们的两只上面有蓝色风景画的盘子,小苏的spesunica(如前,拉丁文“我唯一的希望”)字样的平底大口杯,我的玻璃杯,我的猫咪的一套儿童用的刀叉,我的一套刀叉,长颈大肚玻璃水瓶,普通面包(由贝尔图安荒原的面包师傅让·奥布雷送来,每星期送三次货。每次我都把大面包紧紧地抱在怀里,让那又圆又软的凸出部分贴在我的心口上,我身上沾满了面粉,仿佛我自己也变成了面包)。小苏的有红色饰带的餐巾和我的餐巾各自套在一个涂过清漆的木环中,不该随手乱放。 我把双耳盖锅搁在有裂缝的托盘上。从前在穆尔克勒,有一首与这玩艺儿有关的耳熟能详的顺口溜《夜晚白天》: 白天把汤浇在面包上,夜晚一切都顺当。 夜晚烧章鱼,白天坐在车子的后座上。 小苏窜到桌子上,把她的盘子扔到地上,摔得粉碎。蓝色的碎片飞向四周形成了中间有一片空地的蓝色森林。我强压着火气,好声好气地说:“来点洋葱回锅牛肉吧。” 小苏掀起盖子,抓起肉,任那陶土盖子掉在孤零零地留下来的蔬菜上,嘴上叼着肉,跳到方砖地上,开始把肉撕碎后吃起来。很正常,既然做不了一个真正的孩子,那么她愿意做一只真正的猫,也许这样更好。尽管如此,我一边捡着“森林”的碎片,一边感到眼泪在夺眶而出。然而最使我难受的,或许还是在想到温迪的时候,她将会看到自己失去了一个同学。 昨天还是那么腼腆的小苏,现在正在草坪中央毫无顾忌地拉着屎。她像刚才狼吞虎咽地吃肉一样野蛮地刨着土,嚼着黑麦草。我的草坪变成了厕所和给猫吃的草料。 温迪真是什么情况都能应付,有很强的预感能力,简直像一个女预言者一样。从若弗鲁瓦那儿听到小苏被退回的消息,她当即预见到了小苏将恢复猫的性格。她来时没有带着已经开始做的活计(一件饰有珍珠的、橙红色的棉睡衣),而是带来了一只橡皮小老鼠,她把它往地上一扔,说道:“给你,咪咪。” 随后就埋头做她的现代数学,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她那自然的态度已达到超自然的境界。小苏把小老鼠抛起来,接住,再抛上去,可是她的兴趣并不高。我感到她很想说话,但她已发誓保持沉默。活像一个缄口苦修会的修女。 消息不胫而走:“布勒代纳夫人的那只雌猫不再说话了,”“苏瓦齐克什么都不再说了,”“作为一只动物,她已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了,”“现在她跟别的动物没什么两样了。”遗憾的是人们不能像闭上眼睛一样也闭上耳朵。我的猫儿显出一副村庄里的白痴的神态,因为她结束了可能与其青春期相适应的开口说话的时期。好在我们还有温迪,她每天都悄悄地来,像个监护人。 大地披上了一层浓浓的雾。牧场成了一片云海,看不见栅栏,也看不见有刺的铁丝网。树木像是在远程航行。透过雾层,可以看到玫瑰红色的、明亮的太阳,似乎离地不远,伸手就可摸到。 木柴在壁炉中发出的每一声爆裂声都给人带来欢乐。从附近森林中采伐来的木柴,一排排地码在仓房的墙根边,就像图书馆中的一本本书。没有两根木柴是形状相同的:有细棍形的,粗干形的,直条形的,桠杈形的,长着芽的、弯弯曲曲的,带着根蘖的,长着蕈的,有皮刺的,裂缝的,褐色的,灰色的,青灰色的带灰色或白色斑点的,红棕色的。连体双株形的木柴燃起了熊熊的烈焰,却仍然连在一起,就像交配的蜗牛在11点钟的滚烫的汤中仍然不分离。两性人的婚烟。 王后登上了比她能登的还要高的高塔,过去住在埃彻帕里的邻居家的小姑娘是经常这样唱的。小苏一眨眼就登上了柴堆,爬到顶上,无精打采地躺下来,这位当代的雷卡米埃夫人(法国十九世纪初著名的沙龙女主持人)躺到“房梁”上去了。 我抱来满满一大捧木柴。在屋里,我跪在地上,把木柴上的树皮剥下来好引火,一举一动活像我那生活在史前社会中的老祖宗奶奶在剥猎物的皮。 在这堆已被“判处死刑”的木柴中,有一些只要剥一下,整片树皮就脱离了,就像蛇蜕皮一样,另一些则要用力地剥,树皮才会分离,还有一些木柴,树皮裂成几片,露出了里边的光滑而洁净的木质部分,这是山毛榉。我剥树皮时体验到的快乐,绝不比弗朗西斯·蓬热(法国诗人,他的吟物诗对物的描写达到博物学论文的程度)剥熟土豆皮时少。或许更多些。剥离了韧皮部的树皮显得越发迷人,一扔到火中,便马上卷起来,像管风琴的管子,而火焰就会往管子里钻。 “博维兰先生离开了我们,可怜的人儿,”帕斯兰先生说道,“他的壁炉里倒是只烧苹果树的木材。” 虚弱的电焊工加布里埃尔·博维兰上个月死了,留下一个老婆和几只绵羊。 “苹果树是这么砍的吗?” “粗的老的都要砍掉。” “您呢?您不烧苹果树的木材?” “我留着做饭时烧,这样有一股苹果的香味。不然苹果树都要被砍光了,因为要看电视,砍下的木材一定要非常长才行(指为了看电视,壁炉中需要烧去较多的木柴)。” 帕斯兰一个劲地赞扬从他的拖拉机上卸下来堆在仓房前的那一车木柴:“不太细也不太粗,不太长也不太短,真是上好的木材。” 相反地,那些护林人把一米上下的木柴都给自己留下了,给我送来的却是带树皮的原木,树墩和细树枝。 “这是给工人用的木材,那些小伙子是在敷衍了事,不过,这木材还不算坏,”我们的那位邻居说“这家伙不算坏”时的口气承认这一点,同时还亲热地拍了拍一根圆木柴。“下回我把截断机带来。” 帕斯兰先生走的时候说:“天真冷,又刮着这该死的风。月亮也没有。” 这年11月22日一棵大胆而天真的报春花开了花。相信这没有什么稀奇的。很快就会凋谢的。叶子在北风中掉落。北风虽然冷酷却也算是在亲吻,可是它却粗暴地对待云彩。小苏跑来往我的脸上喷来一口口食腐尸者的臭气,不过我的爱是无条件的,否则那就仅仅是友情而已。那么深厚的感情给了一个甚至不属于人类的生物。我管她叫“我的到处跑的豚鼠,我这儿的凰尔马三色堇,餐的易洛魁(北美印第安人)姑娘,我的小黑娃娃,我的漂亮的夹杂着红棕色和褐色的白花。”她赞许地发出呼噜声,坐到我翻开的书本上。因而我只得光看在她周围的文字,这就成了一篇字母派(法国现代诗歌流派,重视字母的音乐性)的作品: 所有的人………………………像小说 中的人物………………………无疑问 荣耀的手……………………每日黎明 永恒的想象………………………傀儡, 除非梦幻之林……………………魔鬼。 寻找上帝……………………………堂。 很有两手。人们在谈到对动物的迷恋时,总是说:“这是有补偿的。”不过,一切都是有补偿的;人们有了孩子便改善了死气沉沉的环境,有了朋友则不再孤僻。 等到我那爱溜达的猫沿着路走远了,我便开始担心起来,这时,如果我的裙子擦到了我的腿,吹来一股微风或是有了什么极微小的动静,我便会相信:她终于回来了。有时我发现她呆在博尔迪克牧场边上,牧场上时而遍地都是母牛,时而都是乌鸦。简直像是同一种生物交替着变成了鸟和反刍动物。灰蒙蒙的天压在褐色的耕好的田地上。一天早上,整个世界雪白一片。有几只猫在雪地上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小苏想从后门出去,一只白色的公火鸡在雪地上漫步,它的两只黑色的母火鸡跟在它的后面。 “二月份是最短的,不过也是最长的。”邮差说。 等小苏睡着后,我把面包屑撒在门口引红喉雀来吃,雀儿紧张而又警惕地盯着我。我是一个捕鸟人吗?奇怪,那一双比小点子大不了多少的、乌黑的颜色十分均匀的眼睛那么富有表情。它的喉部不是红色的,而是铁锈色的。它那细细的爪子就像用削尖的铅笔画出来的两道线。它饿了,于是就豁出命来,狼吞虎咽一通。然后飞到樱桃树上胆怯地等着下一次喂食。 一棵黑刺李树,枝条上积着冰雪,已经弯到地面上,在仓房里,我用铁锤砸碎封住木柴的冰雪。格鲁热一昂马里尼埃的屠夫松热说起他的村庄像是在谈论遥远的深渊:“我们那儿地势低从不结冰。十足的洼地。” 瓦尔特·帕斯兰把许多像钻石项链那样的冰珠子从鸡棚的铁丝网上方扔出去,抽抽噎噎地哭起来,那铁丝网已经变成了“银”丝网。 那些供货的商人走过,嘴里在夸着天气或是在骂着天气,甚至还给它打分数:“月亮快落下去了,可给十分;严寒的天气不会持续很久。”或是“太阳嘛,零分。” 记得在学校里的时候,老师曾不无暴虐地读给我们听一个故事,讲的是三个不听话的孩子最后都被雪埋没了。不过雪使我想到的是白糖而不是裹尸布(法语“埋没”另有一义,作“用裹尸布裹死者”解)。一棵棵卷心菜摆在锦缎花纺的桌布上。菜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一片片薄冰,就像是窗上的磨砂玻璃被爆炸波震碎后的碎片。冰上还有一些小片的冰在滑动。 以前听收音机时,听到一首诗(是布雷东的?还是艾吕雅的?),我已经懂得“我怀中的雪,我亲爱的”的内涵,但在朗诵到“难道我没有”的时候,我感到失望。 小苏躺在炉火前,将尾巴围住自己,显得雍容华贵,就像旧时的一位夫人围着一条毛皮长围巾。伸了伸懒腰。尾巴遮住了一只眼睛,变得像独眼的海盗。她的眉毛长长的,眼睫毛也长长的,她的胡须很像结了冰的细树枝。在温迪的草稿本上,我胡乱地辨认出这些字: 朱利安 我不认识你但我爱你。 朱利安 我认识你,我爱你。 她手里拿着圆规,在低声唱: “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旱金莲,木犀草。” 在等待这些夏季的花草开花的时候,我们在家门前已经有一丛丛的雪花莲,这是一种反常的生物(指雪莲花在冬天开花),就像我们睡梦中所见的各种反常现象。它们的名字就像一种船的名称,我们不妨把它们和破冰船相比较一下(在法语中,雪莲花一词按字面理解意为“穿雪”、“钻雪”,而破冰船的字面意义是“破冰”)。它们在下午开花,内部的花瓣的边缘呈齿形,有一条很细的绿色镶边。 “今晚,我必须及时回家,”温迪说。 几点?说“在我们死的时候”,而不说“(在我们死的)瞬间”,这真是古怪(及时这个词组中的“时”,在法语中字义为“时候”、“小时”,所以有此联想)。由“活着”转入……到底转入什么呢?这是不用花60分钟的,这种死亡现象瞬息间便发生了。我们别混淆了“autour”和“alentour”(这两个词都作“在……周围”解,但用法不同)的用法,也不要搞错“死亡”和“临终”的含义。临终是一场搏斗,死亡则相反。我要去打听一下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把我的小屋和花园留给温迪而她又不必付遗产税。也许可以用假装卖给她这个办法? 大堆的雪从屋顶上纷纷掉下来,冰锥一根根地从树上脱落下来,发出低沉的或是清脆的落地的响声,使人感到它们的存在。地面上积雪已融化成水,在流淌着。从绿篱中掉下来一颗颗像樱桃那么大的冰珠。 小苏往鼹鼠窝里撒尿,庆贺春天即将来临。今天早上她吃了些鼹鼠肉。感到很不受用。残骸躺在大门前。我的女儿已经变成鼹鼠捕捉器了吗? 养路工说: “我去设几个陷阱。” “捕捉谁?” “谁被逮住就捕捉谁。” 一大群椋鸟从地平线的一头飞到另一头。帕斯兰家的牧场上,一群母羊带着羊羔,全都是黑脑袋黑腿。昨天或今天上午出生的羊羔已经会吃草了,却老是吮吸着母羊的奶。由于狂热地迷恋吃母羊的奶,同时又发疯般地酷爱吃草,因而它们总是动摇不定,就像在集市人们在会乱晃的木板上行走时总是摇摇晃晃一样。走路歪歪斜斜,却又不离开它们的妈妈一步。经常会不由自主地跳起“舞”来。四条腿同时朝四个方向乱踢腾。 “真像受过小跑训练的马的马驹哟,”松热先生说。“刚生下就能小跑,跑得跟爸爸妈妈一样好。” 他的话声和他的半导体收音机中的声音混在一起:火灾。锦标赛,缺点,处理商品。 母羊嗅着羊羔的屁股来辨别自己的孩子。它们的耳朵像蝴蝶的翅膀。眼睛周围有一圈粉红色,像是害了病。 面对着在他面前奔腾跳跃的他未来的牺牲品,松热先生的心软了下来。它们的皮毛很像裁剪得太大的珠皮大衣,没几天工夫就会变得十分漂亮。人们让孪生的公羊和孪生的母羊交配,希望母羊也生双胞胎。要是只生下一头,便不高兴。要是生得晚了也不高兴,晚到五月才生的羊羔不值钱,不管是公的还是母的。 若阿基姆的羊群——10头羊——就是从一头一胎生下两头羊羔的母羊发展起来的。不过,有的母羊是失去生育能力的。 当若阿基姆想让一头母羊换一个地方时,他就抓起它的孩子,抱在怀中,母羊就会跟着,无论到哪里,都会焦虑不安地跟到底。 我们的药西瓜开花了,开得异常频繁:一朵五角星形的黄花枯萎了,就会开出另一朵来,这样地能开三四次。它慢慢地长到差不多一米长,结出了唯一的一个果实。帕斯兰家的蕃红药种在一只轮胎中间,也开花了。黄水仙的那些有凹面的叶子上积着一小摊又一小摊的雨水。当我在花园中巡视时,小苏假装是碰巧也在那里,在我身边溜达,我从不空手而归,总是要带回一根断落在地上的树枝,一片羽毛,一块有纹理的石子——一面平滑,一面粗糙,总之,是一个想象不到的融洽相处的样板。小苏端坐在花园尽头的粗树桩宝座上,她喜欢统治。 听到了什么?是某种工具发出的声音还是鸟鸣?路边的雏菊就像是绿篱中的英国山楂花的被风吹落的花瓣。这些绿篱按照镇政府的规定本该修剪成摩天大楼的形状。 邻近一只很不起眼儿的雄猫和小苏隔着一段相当的距离互相盯着对方,纹丝不动地呆了好长一段时间。随后,小苏朝着对方走近几步,拱起臀部,在地上打了个滚,毫不含糊地向对方求爱。而那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家伙却被自己注视着的这位年轻的美人儿的举动吓坏了,一转身溜了。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她同附近好几只雄猫打交道的时候:碧眼白猫,虎斑猫,灰猫。我女儿向对方献媚并没有错。她不像发情的水獭那样尖叫,而是因情欲冲动而长嚎。难道她从前说过话,便是有了缺陷,以致那些求偶的雄猫不愿接近她?没有一只雄猫愿意要我的宝贝。难怪她病倒了,拒绝进食,沮丧地呆在沙发上呻吟。 兽医来了,给开了药方:治肾脏病的药物“菲托雷纳尔”,利尿剂,利胆药,早晚各服半茶匙;另外针对她的眼睛发炎(毫无疑问,这使她两眼不再流泪),早晚两次往眼睛内角上抹上小青豆大小的氢化可的松一新霉素药膏;此外,还要早晚各服一片“猫儿康”药片。尽管温迪在一旁帮助我,一边劝她要懂道理,让我们给她服药,一边等我把药送进她嘴里去了之后就按紧她的嘴,可是那片药片却仍然被她吐了出来。 小苏日趋衰弱,只要一见到食物就恼怒地发出嘶哑的喘息声。温迪给她带来最爱吃的草莓掼奶油,她厌恶地扭过头去。她一把一把地掉毛,瘦得不像样子了。 温迪噙着眼泪,但就是奇怪地不流下来。我请求医生来瞧瞧,他拒绝了,并且尖声尖气地声称自己不是兽医。 “可是她以前会说话,”我说。“她现在会说话,”我纠正刚才说的话。这是在说谎但又不是说谎,既然时间就是一场梦,或者说是空间的一个维数(在相对论中,时间为第四维),总之,跟它表现出来的不一样。 “再见,夫人。” 他把电话挂断了。 夜里我痛苦得睡不安稳,醒了好多次,从感觉不到痛苦的梦乡中直接进入了剧烈的痛苦之中。我这个绝望的米歇尔大妈偷偷地哭泣,哭得眼睛像有创伤那样感到刺痛起来。小苏远离着我,这个儒弱的小猫在扶手椅上盘成一团。 温迪来了,语气坚定地说:“我要带个能治好她的人来。” “谁?” “您瞧着吧。” 小姑娘走近我们的病人,后者半睁着一只失神的眼睛。 “我去找卡尔玛太太,她从来没有不成功的。” “卡尔玛太太是谁?” “她不住在这儿,她在克鲁瓦一马南。” “克鲁瓦一马南?在哪儿?” “不在一个地方,不过,我知道怎么找。” “不就是那个出售充气娃娃和祓魔用的小雕像的女人,那个自称能驱邪的女人吗?对,就是她,帕斯兰太太跟我说过,这些个东西要成对地出售,还附带几枚针,是吗?” 温迪没有回答就走了。小苏在打瞌睡,时不时地呻吟几下,但并没有醒来。挂钟的钟摆仍在固执地摆动。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瓦齐克,头脑中有一种荒诞的想法,以为我的目光能保住她的命,就像一根缆索能系住一叶小舟,不让大海将它卷走。把死去的人说成在安息的人和把在休息的人说成死去的人,同样都是错的。 傍晚时分,一辆绿色的伊诺桑蒂牌汽车在门口停下,我寄予希望的那个小姑娘走下车来,身后跟着一个长着浓密的淡黄色长发的胖女人,她肩上围着一方黑披巾,上面绣着几朵淫秽红玫瑰,在她背后,流苏拍打着她的屁股,腰旁像电车售票员那样挎着一只帆布包。她匆忙地走向十分萎靡不振的小苏,摸摸她,按按她,捏捏她,然后说道:“有人对她施了魔法,必须将她身上的邪气驱走。” 我忍着恼怒——想到一个女巫医来给我女儿治病,说不定会帮她提提神呢——就像很相信她的话似地问道:“可这会是谁呢?” “我不能说出姓名,天机不可泄。” “我知道是谁”,温迪说。 卡尔玛从她的褡裢中取出一幅像:“这是利马的真福者马丁·德·波雷,他享有亚当堕落之后的种种特权。” 她把这幅像擦着毫无反应的病猫的肚皮,闭着眼睛喃喃地说:“带光轮的四个圣人。圣人七兄弟。于尔絮尔(即圣于尔絮尔,基督教的一个女圣人)以及一万一千个童女。”然后,仿佛从昏厥中醒来,用腹语者那样的嗓音说:“您让她每三个钟点用您的杯子喝一次用柳叶菜泡的茶,吃一次煮熟的柳叶菜茎的髓质。您把您的腰带戴在她的脖子上当项链,再写上个字作圣牌。” “什么字?” “一个用三个字母组成的字。” 突然换了另一种口气: “法郎。” 坏女人。 “请付现金。” 拿去吧。 她把我的德拉克鲁瓦和我的康坦·德·拉图尔(指面额为一百法郎和五十法郎的钞票,上面分别印有他们的半身像)装进一只很深的黑色钱包,舒舒服服地坐在伊诺桑蒂牌汽车的驾驶座上,那座椅套是用人造豹皮做的。我问:“柳叶菜,哪儿找?” 我说话的声音就像“柳叶菜”一样带着不祥的预兆。 温迪跳到我身边说:绿色汽车消失了。温迪跑着离去,一个小时后她带来了一大抱粉红色的花枝,我们就动起手来:泡,撕捣,煮,忙得不亦乐乎。我的猫孩咬紧牙关不喝也不吃,把好不容易灌进去的一点点药也吐了出来,当我们的小朋友努力地给她戴上线带做的项链时,她有气无力地挣扎着。小姑娘在一小片纸上写了一个以大写字母M开始的字:“我”(这个大写字母在起笔和收笔处都是卷成一个圈儿的),把这片纸装在一个小布袋里系在项链上。这个“我”是指她,指苏瓦齐克,指我,还是指任何一个“我”?我心爱的女儿的模样就像以前受她折磨的田鼠,只剩一丝生机。温迪像公鸡那样挺立着:“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说完就走掉了。等她带着最后一试的药回来,那时小苏恐怕已经死了,我将不再有孩子,不再有动物,不再有一切。我那濒死的孩子和我,我们睡着了。我梦见她痊愈了,只是身子还很虚弱,万一有一点小毛病便会断送了性命。我又喜又忧,心都碎了。突然,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了。温迪回来了,胳膊上抓痕累累,怀中紧紧抱着一只狂怒的、黑如烟炱的怪物: “我逮住他了!”她高兴地说,“他是只野猫。咪咪,咪咪,我给你带了个朋友来了。你有客人了。” 一看到小苏,那只雄猫便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她,就像一个神秘主义者看到幽灵出现时的那模样。病猫发出一种含糊不清的叫声,不过绝不是呻吟。野猫跳到长沙发上,再一跳,跳到小苏背上,他会要了她的命的,我是该去干涉,去保护这可怜的小小躯体呢?还是孤注一掷地冒一下风险呢?温迪向我点点头,示意让我放心,并露出一丝微笑。那只陌生的猫一口咬住颈背,她的身影便被他遮住了。可怕的念头:这个“情郎”使我感到他是有恋尸癖的。我的小猫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喊,那雄猫把她弄疼了。转瞬之间,他就离开她了,还不是一个强奸犯,再说,动物是不是有强奸犯呢? 遭到这次袭击之后,我那衰竭的猫儿的情况并不比原来的更糟,甚至还可以说稍稍有点好转。那只黑色的雄猫飞快地跳到地上,去吃那盘遭到他的征服对象拒绝的猫食。她伸长脖子瞧瞧他,显得很不安,随即又变得高兴起来,在温迪的手中吃了一点儿食物。 “你是怎么捉到这只雄猫的?” “我认识他,他是生活在树林里的。我东拐西弯地追他,一直追到尚未成材的树丛中。我爬到他的树上,他有自己的树,一棵患溃疡病的树。” “你吃了不少苦头了吗?” “他与众不同,他有点儿怪,也许和苏瓦齐克很相配,别的猫对她来说都不怎么合适。” 我们像巴比特(美国作家刘易斯的小说《巴比特》中的主人公,为“鼠目寸光的庸俗市侩”的同义词)一样有一个仙女般的女儿,不同之处在于巴比特的女儿只存在于幻觉之中。 小苏的情人在吃饱之后,重新跳到她身上,再次与她交配。那是狮子的恋爱方式。整整三天里,每隔一刻钟就重复一次。黑情郎在我家住了下来,大吃大喝,谈情做爱。俨然以我家姑爷自居。他一会儿跑得无影无踪,一会儿又重新出现。我心中充满了对这个脱离社会者的感激,全靠他,小苏才重获新生,像耶利哥的玫瑰久旱逢甘霖。出落得分外漂亮。忘恩负义的她从伴侣嘴里夺过食物,而比她足足大一倍的他却几乎没有反抗。一天早晨,她凶相毕露,身子由于憎恨而在颤动,嘴里发出“呼呼”的威胁性叫声和低沉的咆哮声,把他赶走了。 “这是因为她怀孕了,”温迪说。 这个已完成使命的、被抛弃的郎君悄悄地从夜间巡逻用的小道溜回了自己的树林。 我难以相信我的猫孩怀孕了。然而她的身子变得越来越圆胖,她不再爬到仓库的梁上去,也不再爬到树上去了,食量一顶四,此外,她还一会儿显得威风凛凛,一会儿又露出迷惘的神情。但是她以前是会说话的,她是那么的特殊,故而只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家伙要她,她难道像任何一种哺乳动物那怀孕了么?是的。昨天晚上在我床上,她似乎付出痛苦与艰辛的代价,生下了一只令人讨厌的、接近白色的小动物。小苏睡熟了,我拉断了把这小家伙和他的母亲连接起来的柔嫩的脐带,把小家伙扔到一只水桶里了。他不想死,不但没有溺死,反而在水中游起来。我用报纸把他裹住,扔在垃圾箱里,这个像发疯一样的小家伙还在呻吟。可怜的小东西。 我又睡着了,醒来时,看到小苏怀抱着一个小太阳,一只令人惊异的红棕色小猫。我从顶楼上为这位母亲和她的婴儿找来一只硬纸盒,里面铺上一层呢绒。 刚和她的新生儿(想必是雄的。因为是红棕色的)在纸盒里安顿下来,小苏一眨眼又生下一只小雌猫(因为是三色的花猫),跟她非常像,只是那颗痣不是长在嘴角上而是长在鼻子上,黑黑的,像一颗甘草汁糖。我毫不犹豫地为这两只小猫起了名字:佐姆和鲁斯。取名佐姆(Zoom)是为表示对电影的敬意(佐姆在法语中,作“电影中的变焦距镜头的画面”解),而取名鲁斯(Ruth)则是为了向使她得以诞生的猫儿的发情期致敬(发情期的法语与鲁斯仅一个字母之差)。 他们老是睡觉,反复地睡觉,经常睡觉,母亲和两个孩子有时聚在一起睡,有时分开各处睡。他们闭着眼睛,相亲相爱,彼此依恋,亲密无间。他们不知道各自都在睡觉。不过也几乎有所察觉,因为他们感到别人的温暖的体温就是他们各自的体温。 醒来后,便不知有困意。小苏使劲地用舌头给孩子们梳洗,在她看来,舔他们——脑袋,肚皮,脊背,屁股,上面,下面——乃是世间的灵丹妙药。地震时也许还会舔他们。他们好像是两个附有装饰的大号字母,互相纠缠在一起,就像一个花体缩写签名。小苏粗野地抚爱他们,为了把他们梳理得更光滑些,舔得他们晕头转向。有时候,人们还以为他们只是两个胚胎。那么小的耳朵,除了有听觉几乎没有别的用处。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妈妈的身边,在这座无边无际的大森林里,寻找着奶头。她将圣洁或是说卑下的感情表达到这样的程度:吃下她的孩子们的粪便。 就像她的情人咬住她的颈背不让她跑掉一样,小苏也咬住孩子们的颈背,离开了原来的舒适的起居设备,将他们远远地送到最隐蔽的地方:浴缸下,壁橱的搁板上。有一次佐姆从搁板上面掉下来,自己却不知道,把在许多床单中间开始的美梦继续在方砖地上做下去。他张开爪子伸了伸懒腰。 “真是两个小宝贝,”温迪对他们说。“苏瓦齐克,你的两个孩子可爱极了。” 小苏格格地笑起来,流露出自负的神态,分别地舔了一下她的两个婴儿。 现在他们终于睁开了眼睛,佐姆的是天蓝色的,而鲁斯的则是淡绿色的。假如可以把他们跌跌撞撞,滑来滑去的动作也叫做走路的话,那么他们还会走上几步。他们互相用毛茸茸的爪子打耳刮子。小苏叽里咕噜地申斥他们,母爱使她发出各种叫声,音调也有了一些新的变化。温和地打打闹闹很有趣的。他推他妹妹一下,她也推她哥哥一下,他咬妹妹一口,她抓哥哥一把,他把爪子伸到妹妹耳朵里,她用爪子扑打哥哥的眼睛。他们抓住他们母亲的飘舞的裙子让她拖着他们走。他们像鱼那样跳跃。鲁斯把铅笔拔得滚落在地上,那支铅笔在地上旋转了几下就滑倒了。 “她会使用铅笔了。”温迪说。 他们听到一只小鸟在叫他们,就立即进入临战状态。 佐姆在“查阅”我以前在《波南灯塔报》上剪下来的有关如何烹调食物的资料(我是决不会去照着做的,除非有什么大人物来看望我):赫雷斯白葡萄酒浓汤,石棺小母鸡(这道菜名大概相当于一种隐藏的想偷挖坟墓的欲望),塔坦小姐式奶油水果馅饼,甚至还有塔坦馅饼。 椅子的横档成了单杠,安放电视机的架子的脚成了鞍马。 鲁斯攀着窗前的那棵小灌木的枝条,在不由自主地荡秋千。随风摇摆,处境够吓人的。她在想自己怎么会呆在那里。这并非她的本意。她母亲无动于衷地瞧着她,鲁斯接受了这种既是惩罚又是奖励性质的待遇。 我女儿在半夜里回来,带来了一只死田鼠给她的孩子们吃。佐姆拉着这个尸体的尾巴。第二天早上,那猎物已经不见了。他们开始品尝成年的猫的食物,同时继续吃他们的无精打采的母亲的奶。 刚才,我听到鲁斯在喝盘子里的牛奶,她那尖声尖气地说话的声音和舔牛奶吃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妈妈的奶和牛奶是一样的。” “我看不一样,”佐姆回答。 “我是姐姐,”他妹妹反驳地说,她想把这句话作为她的权威性的依据。 “不,我是哥哥。”佐姆说。 要说我惊愕万分,那是谎言。猫母亲伶牙俐齿,猫儿女更有口才。 他们的争论只持续了一会儿。现在鲁斯在舔她哥哥的耳朵,他们彼此相待的态度就像母亲对待他们那样。在佐姆的半透明的耳廓后面可以看到小雌猫的舌头。 到于我吗,我正在往麻袋里装割下来的草,我觉得自己似乎在整理行装,犹如出航前的水手。一切都变得与海有关,埃大妈的坟墓消失在茂密的草丛中,使人想到它像一个缩小了的伊斯城(传说中在4或5世纪,法国被海水淹没的一个城市)。 科龙家不敢直接通知我,却让帕斯兰太太转告我,他们代女儿拒绝接受我的房子和花园,怕“等我有朝一日与面包无缘时”他们付不起土地税,同时也因为未成年人的财产是不得转让的。温迪竭力想安慰我:“我,我不在乎这些东西,你知道的,布勒代纳夫人。再说,您还不到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呢。” 根据传说,在菩萨涅槃的时候,除了猫以外,所有的动物都来了。从猫儿那如此多情的性格来看,说它隐藏在菩萨的衣袍里,偎在他的心口上倒更接近真实些。 以一具骷髅来代表死亡真是个滑稽的传统,这差不多同某些广告画一样,画中有几只猪正在吹嘘自己的内脏是多么美味可口,或者是有几只羊正在要求用某种牌子的芥末来烹调自己的尸体。 假如一定要我用什么东西来象征我们的变态的话,那么就用那些几乎像人那样的生物的行为象征,例如苏瓦齐克和她的孩子们,或者用那些几乎像天使般的生物的行为来象征,例如科龙家的那个私生女。 也许我将一直活到这个少女成为成年人。无论如何,她会照看我们的神童兄妹和他们的母亲。小苏已经开始憎恨自己的儿女。她狂怒地发出“呼呼”地威胁性叫声,要是他们靠近她,就冲着他们露出牙齿。而他们也很自然地走开了。有时她也回忆起自己爱过他们,开始舔他们,但又突然停下来,举起爪子,给他们一记耳光。这是成年人生活的最初的几课。 万一需要勒日纳·卡埃利·克拉克松铜管乐队和那些白衣孩童(指举行宗教仪式时神父的侍童)的时候来临,我总归可以指定我的遗赠财产承受人的。不过,首先还是让我们给小青豆培土吧。 -完- 贝·贝克赞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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