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德图书连载七重山第三部2正北
天气真热,教堂街正在翻修,阳光下金粉似的灰尘围绕着蠕行的巴士、卡车、出租车直打转,人行道上熙来攘往。 站在新邮政局阴凉的白墙下,忽见弟弟从人群中走来,他不是该待在绮色佳的吗?他从那栋大楼出来,大摇大摆,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几乎一头撞到我身上来。 “嗨,”他说,“哈啰,你要回道格拉斯顿吗?我可以载你,车就在转角。” “你在这儿干嘛?”我说。 那栋大楼的拱门下张贴着征召入海军、陆军、海军陆战队的海报,我暗中纳闷他到底要参加哪一个兵种。 “你读了海军后备队的新方案吗?”他说。我对此略知一二,原来那就是他想要加人的兵种,一切大致安排就绪了。 “只要在海上巡航受训,”他说,“之后就会领到一份任命书。” “就那么简单?” “对,我猜他们急着要人。当然,他们只收大学生。” 他一听到我不人初学院了,就说:“你何不也来参加海军后济队?” “不,”我说,“谢了。” 他紧接着问:“你挟着的那一大包东西是什么?买了书?” “是的。” 他打开车门,我拆开包裹将纸盒拿出来,里面装有一套四本黑皮烫金字的书。我递给他其中一本,书皮闪闪发光,书页带有金边,附有红红绿绿的书签,散发着新书的气味。 “这是什么书?”约翰?保罗问道。 “大日课。” 这四本书象征我的抉择。他们说,如果我不能住进修道院,就该在俗世试着过隐修士的生活,俾能接近我所向往却未能获准进入的生活方式。虽然我穿不上会服,至少可以人“第三会”(译注:在俗修道团体),勉力在某天主教大学谋一份教职,和圣体同住一屋檐下,这样我就绝对不会和众人一样过世俗的日子了。我无需再和这种一有机会就想要致我于死地的生活妥协,必须远离这些诱惑。 天主已经不让我进修院禁地了,那是祂的计划,但是祂同时挑选我过类似静修的生活。我不能成为修道者,不能成为神父——这是天主的意思;然而,祂仍然要我采取一种类似神父或修道者的生活方式。 我曾向艾德曼神父约略提及此事,他同意我的想法,但是我却连想都没想到向他提及大日课的事,只说:“我要努力过和修道者一样的生活。” 他觉得没问题。假如我当大学教授,过着类似修道者的生活,倒是满理想的。他很高兴我要加入第三会,但似乎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大不了。 我本人也不确定第三会在现代的美国到底占有何种地位,但是当我想到中古时期方济第三会的诸位伟大圣人,就隐约感觉到加入第三会会有很多成圣的机会。 我确实有点怀疑此会在大多数成员心目中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以获取赦罪为目的的组织。其实,我并不藐视大赦,也不耻笑那些穿着绳带、布块(译注:部分修会第三会会友——即赞助会员——佩带长方形布块代替会士制服,以便分享该修会的一些神恩)的第三会会友所得的其他神恩,还要等上好久才轮得到我呢!目前我必须揣摩天主对我的要求,义无反顾地塑造我的新生活。 前途茫茫,险阻重重,我重整旗鼓,独自从深渊起步,辛勤地攀登漫长的上坡路。 假如我曾以为自己已能清心寡欲、不需再为自由奋斗,现在也该觉醒了,因为我迈出的每一步都痛苦地背负着各种渴望,那威胁之单调、那永远存在的厌恶感太熟悉了,几乎把我压垮。 我对在俗默观的圣召并没有任何崇高的理论,其实我已不再将我的心愿美其名为圣召,只希求圣宠。我需要祈祷,没有天主便一事无成,我想要效法别人的所作所为来接近祂。 我已不能抽象地假想自己处于某种“生活状态”,以为我的“生活状态”和其他“生活状态”会有任何特殊形式的关联。如今我关心的迫切实际问题就是如何背负重担一步步攀登我的山,乞求天主拉拔我远离那些想要毁灭我的敌人。 我甚至没有反省为何我竟然会挑中大日课为祈祷书。这套教会法定曰课是最强劲有效的祈祷,因为它是整个教会的祈祷,集结了教会发出恳求的全部力量,其中心点是无限大能的弥撒祭献,至为宝贵——弥撒礼仪的其余部分只是其背景。弥撒祭献是整本祈祷书和所有圣仪的生命和灵魂,这一切我都似懂非懂,无法完全领会;我只知道我必须读大日课,必须每天诵读。 那一天在便日格天主教出版社购买这几本书真是我这辈子罕有的神来之笔,有这种灵感就是极大的恩宠,也是毕生罕有的乐事。 第一次试念大日课是在纪念亚耳斯本堂(CurofArs)——圣若望维雅纳(JohnVianney)[1]——的瞻礼日(八月四日),当时是在搭乘火车回奥利安的途中,那儿的小屋是我当时待得最安心的地方,同时我最有希望找到工作的地点说不定就在圣文德学院。 火车已经上路了,正开始攀登往瑟芬(Suffem)的山路,我打开大日课,从精修圣人通用经文中的诵读晨经部分开始。“请大家前来,我们要向上主歌舞,齐向救助我们者高歌欢呼……”这真是一种愉快的经验,可惜书中礼仪规程的说明密密麻麻,我左顾右盼、不知所措,令那欢腾的体验打了折扣。只怪自己不知道可以先查看冬季专用经文起始处的一般礼规解说,不过待我终于找到时,那些蝇头小字的教会法定拉丁文解说还是太多,也太不清楚,越看越是一头雾水。 当火车缓缓攀登卡兹奇山区(Catskills)时,我一篇接一篇地念着《圣咏集》,还算平顺。直到进入第二夜课经,我才搞清楚那天庆祝的是谁的瞻礼日。 未来的一年中,每当火车穿越特拉华河谷往上游行走时,我就念大日课;日久成习之后,自然就能掌握书中常规,前一天晚上就能预知次日晨经和赞美经的内容。从纽约到奥利安途中,火车通常在上午十时许已驶过哲维斯港(PortJervis),沿着陡峻多树的山脚行驶,河流两岸群山矗立,此时我念的正是日间祈祷的部分。只要从书页中一抬眼,就可看到艳阳照耀着树木与潮湿的岩石,闪烁在浅水面上,在路边森林的枝叶中嬉戏,这一切景色就像我咏唱的书中境界,万物引领我举心朝向天主。 你使山泉成为溪川,蜿蜒长流于群山间……天上飞鸟,在水边宿卧,在枝叶丛中不断鸣叫。你从高楼宫殿上灌溉山地,以你出产的果实饱饫普世。……上主的乔木饱餐水泽,黎巴嫩香柏主手所植。鸟类在那里垒窝筑巢,鹤群以树梢为家安卧;高山峻岭做羚羊的洞府,绝壁岩石做野兔的居处。……这一切生物都瞻仰着你,希望你按时给它们饮食。你一赐给它们,它们便会收集,你一伸你的手,它们便得饱食。……你一嘘气,万物创成,你使地面更新复兴。 是的,就是在那些日子里,天主开始从祂神秘临在的居处赐给我灵魂充沛的恩宠。恩宠自我内心深处涌出,来去无踪、捉摸不定;但是不出几个月,我已经心中明白,我内心的平安勇气日有增进,是因为我持续沉浸于伟大、永无休止、周而复始的祈祷中,一小时一小时地,一^季一*季地,活力常新,涌出甜美的能量,取用不尽。我被卷入这股气势,这种赋人以生机的深沉广阔之宇宙性祈祷,也就是基督在人之内向祂的父所做的祈祷。受到这种祈祷的驱使,我别无退路,终于开始生活,知道自己真正活了。我禁不住在心中呐喊:“只要我活着,我要歌颂上主;只要我存在,我要咏赞上主。愿我的颂辞使祂乐意:我要常常在上主内欢喜。” 祂真的派遣了祂的圣神到我心内宣讲圣言,使我和天主结合,时日久了我岂能不察觉到! 之后,当我结束诵念日间祈祷尾声的午后经部分、阖上大日课经本时,从窗口仰望远山山顶,在漫长河流的尽头,卡立昆神学院赫然在望,但我已经不再为不能人隐修院而饱受煎熬了。 那是后来的事了,一九四〇年那些夏末的日子情形并非如此,我仍然觉得大日课难懂,举步维艰,犯了无数错误而不知所措。幸好有依雷内神父在旁指点迷津,指出瞻礼日之间如何配合,每个瞻礼的第一个晚祷应该是什么,还有其他应该注意的细节。除了他,我没有向其他神父提及大日课的事;之所以保持沉默,原因之一是怕别人取笑,生怕别人认为我孤僻古怪,甚至找藉口抢走我的大日课书。如果有神师指导该多好,只是当时我对这类事情一无所知。 那天,我穿上最体面的蓝色西装,搭便车到圣文德学院,和多玛斯?帕拉斯曼神父谈话,他是该校校长,又是位典型的仁者。他和蔼冷静地听我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庞大的身躯将整张椅子都填满了。他透过眼镜注视着我,表情极仁慈,脸上的线条颇有教长的气概,慈父般的笑容足以怀抱整个总主教管辖区,真可以做一位绝佳的修道院院长,其实全体学生和神学院修士都非常敬畏他的博学和虔诚。 他在奥利安更是鼎鼎有名。有一次,有人悄悄告诉我多玛斯神父的学问在全美排名第三,我无法找出领先他的两位是谁,也不知道怎么可能判定谁最有学问,更不懂这种说法究竟有什么意义。 反正他给了我一份在圣文德学院教英文的工作,因为在英国文学方面著述甚多的华伦泰?龙神父被调去华盛顿的圣名学院教书,他原先教授的大二英国文学课程需要有人接掌。 九月的第二个星期,我带着一箱书、打字机、一架在奥康买的轻便型唱机,搬进宿舍兼隐修院的大红砖建筑,住在他们给我的二楼小房间。从窗户看到的是圣堂前远处的花园、田野、森林,温室后面有一座小小的天文台,更远的牧场尽头有一排树,看得出那就是河岸了。再过去就是树木茂密的高山,我的视线随着五哩谷延伸,越过农场望向马丁尼巨岩。我经常以目光到那儿遨游,休憩在平和的景色里。我的祈祷得以和景致配合,因为我经常一边祈祷、一边注视着窗外;就算在晚上,漆黑夜里唯一可见的是五哩谷中远处一间农舍的微光,我仍然目不转睛地跪在地板上向圣母诵念我一日最后的祷辞。 随着岁月的流转,我开始从山间景致中啜饮诗之泉源。 我的房间说不上安静,就在楼梯口角落,住在同一层楼的人一有电话找,就会有人跑上楼梯站在我门外探头向那有回音的走廊喊叫。整天听到“喂,喂,卡西迪!卡西迪”的吼声倒无妨,我照样在房里工作,那一年我完成的事足足较往后这一辈子的总和多一倍。 让我惊讶的是,一和这些修士同住在这间奉献给天主的屋子里,我的生活转瞬间就改变了,变得丰收欢乐、井井有条。这当然应该归功于和我同住一屋檐下的天主,祂隐藏在祂的圣体圣事中,那是此屋的中心,祂的生命经过圣事从圣体柜中扩散出去;另外,就要归功于我每天诵念的大日课了,还有我的隐居生活方式也功不可没。 此时我终于能够摒弃世人认为舒适享乐不能或缺的奢侈品与生活习惯了。嘴里不再有干黄的烟硷盐,眼里因看电影所受的污染也已涤净,我的味觉、视觉干净了,那些污染心智的书被我扔了,耳里狂野凶猛的噪音也被注入的和平取代——除了那无伤大雅的“喂,卡西迪”的喊叫声。 最妙的是,我已经胸有成竹,我的灵魂心安理得,与天主和谐相处;虽然并非没有挣扎,也需要付出代价,但那是应该的,否则我必定丧失生命。我只有耐心等待,除了让心中相互作对的法律像石磨的上层和下层般将我磨匀,我别无选择。我无法领略这是可贵的殉道精神,也是天主喜爱的。我仍然被十足残酷的难关所困,无时无刻不受到屈辱感的压迫与纠缠。我的罪恶常在我的眼前。 尽管如此,我心中自有一种对自由的深厚信念,对恩宠、对与天主的结合有必然的把握,此种心情孕育和平,这种和平不会因为需要配备武装、准备面临冲突而粉碎或失色。它非常值得,是无价之宝,因此我每天不断返回基督的祭坛,领取我的每日粮食;那无限神圣、万能、隐密的滋养彻底涤净了我病态的存在,使我坚强,祂用无限的生命喂养我这个道德扫地的可怜虫。 我正在写一本书——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书——同时还必须准备教材,这种准备工作让我觉得自己健康、满足、有用。我有三大班大二学生,共九十人,他们在一年内要涉猎从古英文时代的史诗《贝奥武夫》到浪漫复兴时代的英国文学。许多学生简直连拼字都不会,但是我并不气馁,教到《农夫皮尔斯》《女修道院教士的故事》、《高文爵士和绿骑士》Green时,我仍然兴致勃勃,重温了童年时代为这些作品着迷的心情。这些作品中的中古时代是宁静、单纯和幽默的,而不是丁尼生(AlfredLordTennyson)笔下那种充满了鲁特琴、小妖精和樟脑丸气味的中古时代;让我着迷的是真正的中古时代,就像十二、三、四世纪,空气新鲜,事物简朴,和麦子面包、葡萄酒、水车牛车一样实在:那是熙笃隐修会和最早期方济会士的时代。 所以呢,我很天真地站在挤满足球队员的教室里,面对他们侃侃发言。球员的名字又长又不好念,他们看在我对自己所教课程充满热忱的份上容忍了我,甚至肯为我做些功课,不发太多怨言。 这些班级的成员组合真奇怪,其中最优秀的是足球队员和修道学生。足球队员多半靠奖学金度日,自己没有多少钱,晚上多半不外出;整体说来,他们天性善良、脾气最好,和修道学生一般用功,也最喜欢发言。当我鼓励他们辩论时,他们喜欢谈论课堂上阅读的书;他们措辞粗直、热烈,有时会以嘲笑的语气分析文学作品中的角色。 球员中也有虔诚坚定的天主教徒,他们的灵魂充满信仰,单纯诚信,绝不吻合暴戾酗酒的刻板印象。哥伦比亚大学素有藐视足球队员的风气,认为他们都是蠢材;我当然也不认为他们都是天才,但是圣文德这批足球队员传授给我的人性方面知识远多于我教给他们的书本知识,我学到如何敬爱这些粗鲁、诚挚、脾气好、有耐性的球员。为了娱乐足球场上观球的修士和校友,为了替学校宣传,他们任劳任怨,不在乎皮肤擦伤、受人咒骂,只顾替学校卖命。 我对他们的下落相当好奇:他们当中有哪几位在非洲或在菲律宾中枪阵亡了?黑发的阿寇默老是笑脸迎人,曾经和我谈心,他的野心是成为乐队领班;还有那个身材痩高、脸长得像猫的家伙查普曼,某夜舞会结束后,我看到他走来走去,啃着一整块火腿。他们如何解决了那高大安静的爱尔兰人奎殷,还有那长鼻子像球茎、眉宇间充满困惑、粗率警语脱口而出的马加塞?再来就是那位非天主教徒的黑格曼,他看起来就像一九二〇年代大家信任的足球员,高大、乐天、因运动过度而肌肉僵硬,他在那年年底将至时私奔结婚去了。另外一位绰号叫红仔的麦克东劳在班上功课最好,人也再好不过了,是个正经的爱尔兰人,宽脸、非常真诚、工作努力。最后,当然还有那位我忘了名字的高大圆脸波兰人,记得该学年结束的大二啤酒宴会中,他抓住一只母牛尾巴被拖着在牧场上满场转。 最聪明的学生是已入或将入修院的学生,他们最安静、最守本分,作业写得非常工整,较可确定是自己做的,不是抄袭来的。我想他们现在都该当神父了。 班上其他人五花八门,有人爱发牢骚,有人一文不名,却很用功;有又蠢又太爱喝啤酒的纨绔子弟,有喜欢打鼓的内行人、外行人,有经常跳舞的舞棍,也有人喜欢到上城玩吃角子老虎,总是到子夜前最后一分钟才气急败坏地在宵禁前赶回学校。纳斯垂就是其中一位,他以共产党员自居,我却不认为他对共产党员有明确的认识;有一天他在教室睡觉,一位足球队员恶作剧地把火柴放进他的鞋子里。 整体而言,他们和我认识的其他大学生差异不太大,除了少数几个例外,他们并不比其他学生更圣洁。他们照样会喝醉,只是更会小题大做,而且较穷,又因为一定要在指定时间内回到宿舍而处于劣势。每周有两天他们必须早起望弥撒,多数学生认为这是一大负担,每天望弥撒领圣体的人占极少数——修道学生例外。 然而,多数学生仍然坚守天主教信仰,他们忠心耿耿,却不善于用言语解释清楚。难于区分的是:这种忠心到底有多少是出自有意识的信仰,又有多少是因他们对阶级和社会环境的归属感促成的。他们相当肯定自己是天主教徒,但是就整体而言,他们的生活习惯不见得超越普通基督徒的水准。言谈间我发现其中最有脑筋的几人对天主教义的理解也很肤浅,不能真正领略个中精髓,令我大吃一惊。例如有一位不同意谦逊是美德,他认为谦逊使人斗志全无,失去主动性;另一位则认为魔鬼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他们心里都很笃定,认为现代社会已达到人类发展过程的最高峰,当前的文明几乎已无可挑剔。不知一九四三年和其后两年发生的事是否改变了他们的看法。 那年冬天,当我正好教到英国的朗兰、乔叟、莎士比亚的作品之际,德国极权主义的战争机器吞噬了英伦岛。每逢上午教课间歇时间,我必到图书馆浏览《纽约时报》头条新闻,看看又是哪些城市被炸得遍地瓦砾。伦敦这块黑暗大地每夜火焰四起,建筑物转眼成为荒废的弹坑,还有一望无际的灾民区。圣保禄主教堂附近的老城中心区灾情惨重,西敏寺、布隆伯利(Bloomsbury)、康登(Camden)、帕丁顿(Paddington)都满目疮痍,考文垂(Coventry)夷为平地,布里斯托(Bristol)、伯明翰、谢菲尔德(Sheffield)、纽卡斯尔(Newcastle)都受到袭击,满地血腥,烽火连天。 那种鞭笞大地的恐怖噪音正是现代文明的果实,圣文德学院中却罕有几人真正听到、感觉到。修士对当前时局略有所闻,但言谈间即使涉及政治,多半也只是空谈,漫无方向。学生更关心的是电影、啤酒,以及就算地面堆着深雪、仍然穿着短袜在奥利安乱跑的女孩。 约莫十一月,非神职教师和学生在德拉若其大厅排队,报上名字,准备应征入伍。整个过程鸦雀无声,没有事关紧要的气氛,房间里一点都不拥挤,连等得不耐烦的情况都没有发生。 我报出我的姓名、年龄等资料,他们给我一张小白卡。事情很快就结束了,我们并没有因此被卷入战争。 但是我已经有了警觉,目前的生活愉快安定,好景却不会持久。真的,也许就在我刚刚尝到安全感的滋味之际,安全感就又要被剥夺了; 我会被掷回暴力、无常、亵渎中,受愤怒、仇恨、各种激情的操纵影响,沦落到比以前更不堪的环境里。这就是我活了二十五年的报酬:这场战争是我替自己和世界找来的报应,怨不得这场战争连累了我。 II 我们都逐渐被卷入战争的漩涡,但那段过程是缓慢渐进的。弟弟又被掷回和平的世界——相对的和平——颇令我感到意外。那是个下着秋雨的夜晚,他驾着簇新的单排座位敞篷别克汽车在奥利安出现。 这辆车的黑色车盖很长,底盘极低,驾驶起来又快又没有声音,但很耗钱。车上备有搜索灯,弟弟并未着军装。 “加人海军进行得如何了?”我问他。 事情并不如他所想像,海军后备部队并不是那么随便发放委任状,况且他和指挥官意见又不一致。在前往西印度群岛巡航终点、参加考试之后,弟弟和海军后备部队两相情愿地中断了彼此的关系。 我倒不替弟弟觉得遗憾。 “你现在计划做什么,等着被征召入伍?” “也许吧。”他说。 “那么目前呢?” “也许去一趟墨西哥。”他说,“我要去马雅的庙宇一趟,拍些照片。” 天气转寒时他就上路了:他去了尤卡坦(Yucatan),到丛林中寻找消失的城市,用了一大堆柯达胶卷照了那些邪恶的石头。这些石头曾经浸在血水里,那些被遗忘的印第安人曾经代代相传用血水来祭献魔鬼。他在墨西哥和尤卡坦时,坐立不安的情绪并未消除;在那些蓝色火山中,他反而更静不下来了。 圣文德学院这边雪下得早,每逢下雪,我总会往河边走,踩在森林边缘未被践踏的深雪堆里,边走边读大日课中的日间祈祷,从来不会受人打扰,安静极了。置身树下,我和天空之间仿佛坐落着一座非正式的教堂,天晴时那儿真美妙,虽然我捧着打开的大日课本,寒气直侵指甲根。我只顾朗诵已经会背的部分,不用看书,抬头望着白雪覆盖下发亮的小山,白色、金色树枝光秃秃的,被炫目的蔚蓝天空衬托得特别鲜明。美国啊,我爱上你这个国家了!天主创造了千里绵延的沉默,为的是让我们默观!人们若能懂得天主在此创造山脉和森林的用心,该有多好! 新年度开始了,一九四一年。这年一月,我过了第二十六个生日,进入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第二十七个年头。 约莫一、二月间我忽然得到一个灵感,想在复活节前的圣周和复活节时找个隐修院做避静。去哪儿呢?首先想到的便是渥尔许向我提起过的肯塔基州特拉比斯隐修会。一有了这个念头,我就知道除此无他,非去那儿不可。过去几个月我开窍了,似乎有一股力量督促着我,要我至少过一周沉默、简朴的日子,和隐修士在寒冷的唱经楼里一起祈祷。 我充满期望,心情愉快开朗。 同时,封斋期快开始时,我突然写起诗来了。各种灵感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不知源出何处。当时我正在念西班牙诗人罗卡(F.GarciaLorca)的诗,诗境和我最起共鸣,但这并不能完全解释我为何开始写诗。封斋期开始的几个星期,我自动守大斋——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至少合乎教会对普通教徒的要求,我没有使用不该属于我的特权来推卸义务——守斋不仅没有束缚我的心灵,反而解放了它,好像松开了我舌上的绳,口舌不再受到束缚了。 有时我会一连几天每天写一首新的诗,不见得每一首都好,但是有若干首比我以前的作品还好。最后我淘汰了一部分,还剩下半打多,于是到处投稿,其中一两首居然被登出来了,我很高兴。 三月初,我写信到革责玛尼的特拉比斯修道会,询问能否在圣周到那儿做避静。接到他们的欢迎信时,另一封信也到了。 信是从征兵处发出的,说我的号码被抽中了,要我准备加入陆军。 我吃了一惊,服兵役这件事我早已忘了;或者该说,我已经决定过了复活节再谈这件事。不过,我已经想清楚自己对战争的态度了,也知道凭良心该怎么做。我心平气和地回答了那份问卷,至于能否产生作用,我并不抱任何期望。 约莫是八年前,我们那伙人站在哥大体育馆内的旗帜下,讲台上反战份子嘶喊跺脚,我们响亮地同声宣誓不参与任何战争。如今美国进入备战阶段,和被纳粹侵略的国家同盟。 在这八年间,我的良心成形了。以前的反战多半是意气用事,不分青红皂白,整体看来相当愚蠢,但是我也没有犯下从一个感情极端转变到另一个极端的错误。这一次,我觉得自己有某种使命,应竭尽所能表明自己的立场,履行这项道德上的义务。 说得太抽象也太老套了,换个方式说吧。天主光照我,给我恩宠,要我在因自己盲目作恶而遭受重创的世界上面对政府、军队和国家采取的行动,表明立场。牠没有要我裁断普世万国,阐明各国行动的道德、政治动机,也不要求我做出严厉的判断,定义战争中何方无辜、何方有罪;祂只要我以个人——祂的奥体的一份子——的身份做抉择,其实就是为了祂的真理、祂的善良、祂的爱心、祂的福音,做出爱的行动。祂要我尽自己所知揣摩基督的心意,照着去做。 战争必须要是防卫性的才合乎公义,是侵略性的就不公义。美国现在参战是发动侵略性的战争吗?如果要狡辩,总可以找到肯定这种说法的理由。但是我个人认为这场战争非是一场合法的自卫战不可,至于到底合法到哪种程度,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必须身兼道德神学家、外交家、历史学家、政治家,也许还要具备测心术。即使如此,我的回答也不过是合情合理的推想而已,但是因为有相当可信的证据证明我们的确是在自卫,至少我本人心中也就释然了。 我倒是对此战争的必要性有较多疑问。我们真的有必要参战吗?许多人都扪心自问,圣文德学院的修士亦曾针对这个问题热烈讨论。 我的看法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是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的,问题太严重了,必须由政府做决定。华府人士理当比我们更了解实况,假如时局如此晦涩不明、危机重重,而他们认为战争是免不了的,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如果要抽我们入伍当兵,我无权完全拒绝。 最后、最关键的疑问便是战争使用的手段是否合乎道德,例如轰炸不设防的城市,大规模屠杀平民……我认为现代战争采用的手段无疑是不合道德的。自卫是好的,有必要的战争是正当的,但是一旦降格成不分青红皂白的野蛮状态,凶残、善恶不辨地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就真是犯了滔天大罪。这是大家都最难定夺的问题。 幸好兵役法的内容可以让我不做决定,因为其中有条规定是专替想报效国家却不愿杀人的人设立的。我说过,我看不出那些规定有多少实用价值,书面上看来倒是冠冕堂皇,至少给我可趁之机。 于是我正式填写文件,申请做为非战斗性人员;换言之,此种人愿意加入陆军,人医疗兵团服务,或充当担架搬运员、医院护理员等职务,只要不叫我去轰炸不设防的城市或开枪杀人就好。 毕竟,基督曾经说过:“凡你们对我这些最小兄弟中的一个所做的,就是对我做的。”(译注:《玛窦福音》第二十六章第四十节)我知道教会无意一字不变地套用这段话来诠释战争,更恰当地说,人们认为战争是痛苦却必须施行的社会性大手术,杀死敌人的动机不是仇恨,而是为了大众的好处。理论上,这些说法非常完善,但是就我看来,既然政府提供服役不用杀人的机会,我何不避重就轻、追随一条似乎更理想的路径。 到头来,也许我真能扭转乾坤,将恶行转为行善的机会。在医疗兵团里——假设我被安置在那个兵团——我和其他人一样必须出生入死,但同时又能帮助他人,做悲天悯人的事情,以善制恶。我得以在芸芸众生的悲惨世界中让基督的爱和慈悲产生酵母作用,藉着战争的凄苦、丑恶、污秽助长我个人的圣化过程,也替人群谋得幸福。 假如你将可能会被提出、却又得不到答案的合作问题搁置一旁,我觉得基督本人就会采取我这个途径,这一定也是祂指望我做的。 我列出所有理由,为了教诲兵役处的人,还特别引用了圣多玛斯的话。整份文件经过公证、盖上图章、塞人信封后,就投进奥利安邮局信箱大开的嘴里。 大功告成,我走在积雪的路上,心中充满不可言喻的平安。 那天下午很冷,已近黄昏,扫过雪的人行道边、水沟里和思特街上一栋栋小平房前都堆着冰冻的雪。欧伯林正开车路过,他住在亚利加尼,是我们那群人在奥利安住的小屋的铅管工,每次小屋的水管出事都是他替我们修理。他停下让我搭他的车。 他长得高头大马,头发斑白,天性快活,是个恋家的人,有好几个儿子,都在亚利加尼的圣文德教堂当辅祭。车子开在宽阔的出城街道上,他一路和我闲话家常。 此时乡野风光尽收眼底,西下的太阳照着小山头,上空颜色鲜红似血,山谷、洼地上的白雪在重重阴影下一片蓝一片紫的。在道路的左边,广播电台天线高耸直入青天,往远处眺望,这冲积山谷的中间就是大学的红砖房区,是仿意大利式的建筑。更远处,火车轨道上的高架桥那边,小山坡上坐落着圣女依撒伯尔(St.Elizabeth)修女院,屋子的红色更深。 我张目大饱眼福,有生以来首次不再牵挂自己置身何处,在此或在彼对我都已不再重要;不论我留在这儿或去服役都没有两样,我的一切完全掌握在远比我爱自己更爱我的天主手中,我的心中充满平和。 这种平和不受房产、职业、地方、时间、外在环境的左右,时间与物质创造出来的条件绝不会产生这种平和。这种平和是俗世不能给予的。 过了好几周,我继续写诗,继续守斋度封斋期,只祈求天主让我了解祂的旨意——假如合祂的意,我还想替自己祈求的事只有一件:如果我必须至陆军服役,那么入伍前至少让我和特拉比斯隐修士一起做一次避静吧! 然而,没多久我就收到兵役处寄来的通知,要我在奥利安看医生做事情的进展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原本还以为自己要求人非攻击部队的事没有被受理。这时离体检还有三天,所以我请假去纽约,心想也许顺便去兵役处和他们说清楚。但那是不可能的,其实也没有那种必要。 结果那个周末变成了我和朋友欢聚的机会。我看到赖克斯,他现在进了《纽约客》,办公室角落有一张他的桌子,他的工作原来是写信安抚投书的读者,他们不是抱怨杂志刊登的幽默栏作品没品味,就是抱怨根本欠缺幽默感。我们又一起去长堤找费礼德古德,三人再一起搭车到华盛顿港找吉卜尼。 次日便是圣帕特里克瞻礼日,布鲁克林所有的男女孩乐队都出动了,他们个个都是音盲,有些站在《纽约客》办公大楼窗口下,有些在哥谭书市外集合。而我,一个英国人,戴着一枝向一个犹太人买来的三叶草在城里瞎晃。当我在人群中穿出穿进时,心中还在写诗,诗名是《四月》,虽然这时还是三月。那是一首不着边际的诗,诗中有标枪、豹,还有穿梭树间像箭头的光线,其中一句是河流细小的声音改变了。这是我在第五和第六大道之间的四十几街漫步、在光与影间出出入入时得到的灵感。我到《纽约客》的办公室用赖克斯的打字机打好这首诗,在地铁车站把诗拿给范多伦读。 而范多伦只对我配挂的三叶草发表意见:“没见过这么绿的三叶草。” 圣帕特里克瞻礼日过得真不错。那晚我搭上火车,心想既然很快就要服役了,无妨多花点钱坐一次卧铺。除了我卧铺车厢里只有一个乘客,是一名安静的方济会修女,原来她是要回圣依撒伯尔修女院的。我们在奥利安出站,共同叫了一部计程车,一起回亚利加尼。 星期一,一切准备就绪,去做人伍体检。我第一个到,一步步登上奥利安市政府大楼古老的楼梯,来到顶层,找到标明为体检处的门,开门走入一个空房间,心中仍然充满领完圣体的平静。 医生进来了。 “你来得很早。”他边说边脱下大衣和帽子。 “我们就开始吧,”他说,“其他人也该来了。” 我把衣服脱光,他听了我的胸腔,从我手臂抽了一点血放在小瓶里,用热水温着,准备做梅毒细菌反应检验。此时其他人也陆续来了,包括另外两位医生,他们开始替几名年轻瘦高的农家男孩做体格检查。 “来,”我的医生说,“让我看看你的牙。” 我张开口。 “瞧,”他说,“你拔掉的牙可真不少!” 他开始数我的牙。 这时主管体检的医生进来了,我的医生立刻过去和他谈,我听到他说:“是否要做完整个体检?好像没有这个必要吧。” 这位主管医生过来检查我的口腔。 “喔,”他说,“好歹把体检做完吧。” 他亲自要我坐好,检查了我的反射作用,一丝不苟地做完全部检查。体检完毕要穿上衣服时,我问:“医生,情形如何?” “喚,回去吧,”他说,“你的牙太少了。” 我再次走上积雪的街道。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要我当兵,我连抬担架都不够资格!街道上那么安静祥和。 我记起那天原来是圣若瑟瞻礼日。 还有三个星期才到复活节,我越来越惦记着特拉比斯隐修院,我就要去那儿过圣周了。我到图书馆查阅《天主教百科全书》,寻找有关资料,发现特拉比斯隐修士原来就是熙笃会隐修士;我继续查阅熙笃会隐修士,无意间又看到嘉都西会隐修士的资料,有一张加默度(Camaldolese)⑵独修院的大照片。 读着那些章页,文章内容像刀剑般刺进我的心。 原来世上真有那种神妙的幸福!在这悲惨、喧嚣、冷酷的世上,仍然有人能够尝到静穆孤独的绝妙喜乐,这些人住在被人遗忘的山间小室里,在隐修院内离群索居,不再受到世俗欲望、爱好、冲突的骚扰。 他们也不再被肉身奴役。他们的目光清澈,不再被世俗的烟幕与刺痛蒙蔽,只要举目向天,就能望见天国深处的无限光明,那治愈世人的光明。 就因为他们穷得一无所有,才享有自由,享有万物,触碰到的万物都冒出神性的火花。他们辛勤地默默耕耘着大地,卑微地播种,以微薄的收成糊口,并施舍穷人。他们自己造屋,用双手制作家具,自己缝制粗布衣裳,周遭的一切皆朴实、简单、贫乏,因为他们最渺小、最居末位,自愿成为弃儿,在世界的墙外寻觅可怜、被弃的基督。 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找到基督,懂得基督之爱的力量、甜美、深度与无穷,祂的爱在他们之内生活与作息。他们在祂之内,隐藏在祂之内,成为“天主的贫苦兄弟”。为了祂的爱,他们拋弃一切,藏匿在祂圣容的隐密中;然而,就因他们一无所有,他们反而掌有万物,是世上最富裕的人:圣宠将他们充满受造欲望的心灵挪空了,天主圣神于是登堂入室,占满替天主准备的空位。天主的贫苦兄弟独居于小室中,内心尝到如此神秘的荣光,那隐密的吗哪(译注:古以色列人在荒郊获得的天降食物)是天主临在的无限滋养与力量。他们品尝到由敬畏天主滋生的甜美狂喜,敬畏天主就是我们与天主实相的首次亲密接触,是我们在人世间的体验,也是进入天国的开始。天主整天和他们说话,从平安中发出纯净的声音,在他们心里简单直接地注入真理,就像泉水喷涌而出。他们内心忽然充满恩宠,越来越丰盛,且不知来自何处,恩宠完全占据了他们,让他们心中充满爱,充满自由。 恩宠从他们的行为、动作中满溢出来,每一个举动都以爱为出发点。他们赞美天主时不借助脚本、手势及外在表现,仅以最简朴的至高全德来荣耀天主,如此登峰造极反而完全没有引起注意。 外面的世界里,有圣德的人之所以有圣德,在于他们好像随身携带着描绘各种可能情境的图画,其中可以表现他们对天主展示的爱,他们对这些可能性永远是有意识的;然而,隐修者在隐密中和天主如此接近,以至于除了祂之外,他们对谁都视若无睹。在画面中,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他们的领受和天主的赋予之间已经没有区分,因为若能做出区分,表示两者间必有可测量的距离,但是这个距离已经缩短到零,不复存在,他们已经在祂里面了;凭藉着纯洁、绝对谦逊的心,他们缩减成虚无,与祂融合为一。 从这些纯净心灵满溢出对基督的爱,使他们成为孩童,使他们不朽。他们是四肢像树根、眼睛却像孩童的老人,身着连着三角形风帽的灰色羊毛修会会衣,过着永恒的日子。他们不分老幼都是天主的小弟兄,永远不老,天国就是为这些孩童建立的。 一天又一天,教会法定的祈祷时间一到,他们就齐聚一堂,化爱心为歌声,朴素似花岗岩,甜美似酒。他们或站或躬身诵唱庄严漫长的圣咏,他们的祈祷强劲紧绷,放松时陷人寂静,突然又唱起热情的圣诗,色彩像火焰一般,继而回归宁静,简直听不到那微弱古老的声音在做最后的祈祷。石廊内响起阿门的低语,像是叹息,隐修士的队伍解散了,唱经班席位半空,却仍有人继续在祈祷。 他们也在夜里起床,在黑暗中扬起他们向天主恳祷的声音,充满了强烈隐忍的痛苦:他们祈祷的力量惊人(基督圣神将祂的力量蕴藏在他们吐露的字句中),能够阻挡天主的手臂,不让祂击烂那充满贪欲、嫉妒、谋杀、肉欲与罪恶的邪恶世界。 每次想到那些隐修院、那些遥远的唱经楼,想到他们独居的小室、隐居院、修院禁地,以及穿戴连帽修会会衣的穷隐修士、那些什么都没有的人,我就受到莫大的震撼。 刹那间,对孤独的渴望在我心里像伤口般敞开。 我不得不把书本阖上,那一页正好印着加默度修会的照片,留胡子的隐士站在小室间的石巷里。我走出图书馆,想要扑灭心中一度冒出的火焰所留下的余烬。 一切都是枉然:我没有圣召,不是修道的料子,不配做神父。我还没听够这种种斩钉截铁的评语吗?难道要等到再次被教训得头破血流后才相信吗? 我站在餐厅外,在阳光下等着诵读午时的三钟经,一位神父正和我谈话,我一时冲动便把心底话全盘托出: “这个圣周我要去特拉比斯隐修院做避静。”神父的眼神为之一变,就像我说出“我要买一艘潜水艇住在海底”似的。 “不要让他们改造了你!”他说,笑得有点僵硬。这意思是:“不要提醒我们这里的人,你的刻苦补赎有了代价,你得到特拉比斯隐修院的圣召了。” 我回答:“他们若真改造了我,倒是件好事。” 我采取安全、迂回的方式,承认了我心中所想的事——是的,我想去那个隐修院,去了就不再回来。 棕榈主日[3]前一天,我五点不到就起床,摸黑在圣堂内望弥撒,还没结束就得赶火车。雨水像塔一般直直、不间歇地下着,下在无人的火车站。 一路行去,天色始终阴沉,山色黑暗,山谷和谷中沉睡未醒的城市都泡在雨水中。已经过了詹姆斯镇(Jamestown),我掏出大日课经本,读了日间祈祷。进入俄亥俄州时雨停了。 我在加里昂(Galion)换了月台,在往哥伦布(Columbus)的快车上买了点东西吃。俄亥俄州南部的空气较干燥,天空几乎放晴了。傍晚时光,眼看丘陵起伏,一路延展到辛辛那提(Cincinnati),西面地平线上的阳光从云彩的缝隙间透出,斜斜地照射着大地。 真是典型的美国风景,浩瀚无际、大风泱泱、肥沃富饶,一路连绵下去,进入无穷、空旷的西部,我的心满盈了。 傍晚抵达辛辛那提已是万家灯火,山上竖立着霓虹招牌,车轨两旁是巨大的货车调车场,远处高楼林立。我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属于我,原因并不在于我拥有万物,而是因为我要去的革责玛尼。正因为穿梭于眼前的事物中却什么都不渴望,什么都不想据为己有,我才能在造化中欢腾,万事万物不断对我呐喊:天主,天主! 次晨在辛辛那提望弥撒领圣体后,搭乘火车抵达路易斯维(Louisville),在那儿待了一整天,因为我没想到可以先搭公车到革责玛尼附近的城市,然后再雇车前往隐修院。 前往革责玛尼的火车一直要到人夜才有,有一班前往亚特兰大的火车会经过那儿。 那是一班慢车,车厢内灯光昏暗,坐满了人,口音非常难懂。看到黑人挤在隔离的车厢内,你就知道已经身在南方了。火车离城驶向乡间,月光下,四周还是黑黝黝的,深不可测。附近大概不可能有住家,我的脸贴着窗子,用手挡住光往外看,只见一片多石单调的景色,树木稀疏。经过的地方都是穷乡僻壤,那些小镇在暗处看来带着几分凶气。 火车慢条斯理地在春夜里行驶,到了巴兹镇(Bardstown)便叉入支线,再往前幵我知道就要到站了。 跨出火车,进入空寂的夜晚,昏暗的车站中停着一部车,但是不见一个人影。眼前有一条路,隐约看到不远处也许是间工厂,树下有几栋房子,其中一家亮着灯。我几乎还来不及下车,火车就沉重地重新启动,红色尾灯在黑暗中闪亮着,一转弯就消失了,把我独自拋在肯塔基州山区的孤寂中。 我将行李放在沙砾地上,不晓得下一步该做什么。他们是否忘了替我安排去隐修院?正想着,一扇门开了,一个人不慌不忙地走出来。 我们一同坐进车里,上路术到一分钟,已经来到月光普照的田野。 “隐修士都就寝了吗?”我问司机,那时大不了才八点过几分。 “对,都睡了,他们七点就寝。”、 “隐修院还远吗?” “有一英里半。” 我望着起伏的田野,一条浅色缎带般的路面在我们面前展开,月光下呈铅灰色。忽然间,看到一座银亮的尖塔显露在圆丘顶端月色中,车胎哼哼唧唧地压过空旷的路面,一上斜坡就看到出现在面前的隐修院,让我呼吸为之停止。那林荫道路的尽头是一栋长方块状的大建筑,全黑,有一座教堂,以钟塔、尖塔、十字架为其冠冕:那尖塔明亮有如白金,整个地方静如子夜,隐藏在田野间迷人的静默与孤寂中。隐修院后有一片似黑色帐幕的树林,往西是多树的山谷,再过去就是茂密树木覆盖的小山丘,是和世俗之间的界线与屏障。 复活节温和柔情的月光笼罩着这座山谷,满月无比仁慈地爱抚这个安静的所在。 在道路尽头的树影下,我读出低矮拱门上的字:“和平之门”。 司机并未拉扯笨重木门旁的门铃绳索,而是走过去轻敲一扇窗户,低声唤着: “修士!修士!” 里头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 门把转动,我进去了。它安静地在我身后关上,我已经走出红尘。 那月光照耀的大庭院,那窗户全黑全寂的厚重石砌建筑,竟散发出如此慑服人心的力量,我几乎无法回答修士轻如耳语的问题。 我注视着他清澈的眼睛和那把花白的山羊胡。 他一听说我是从圣文德学院来的,便冷冷地说: “我以前是方济会士。” 我们走过天井,上了几个台阶,来到一个高耸黑暗的厅堂,我犹豫地站在打过蜡的光滑地板边缘,修士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我们来到另一扇笨重的门前,门上有“唯独天主”的字眼。 “你准备在这儿长住下来了吗?”修士问。 他的问题让我吓了一跳,好像听到自己良心的私语。 “哦,没有!”我说,“不是的!”我的低语在厅堂内回响,然后消失在头上黑暗空荡神秘不明的楼梯井中。这个地方清洁得咄咄逼人:房子旧了却很干净,相当古老。年复一年地打蜡、磨光、上漆,一遍又一遍。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留下来?你成家了,还是怎么了?”修士说。 “不是的,”我无精打采地说,“我有一份工作……” 我们开始攀登那道宽阔的楼梯,脚步声在空荡的暗处回响。我们爬了一层、两层,接着是第三、第四层,每一层之间的距离都好远,每一层的天花板都很高。我们终于来到顶楼,修士打开门,是个宽敞的房间,他放下我的包就走了。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一路响过下面庭院,又回到门房。 此时我感受到夜晚的万籁俱寂,平安、圣洁、爱与安全感笼罩着我。 我沉醉在静寂的拥抱中!我迈入了一座攻不破的孤独之堡,那环抱我的沉静对着我宣讲,较任何语言更响亮、更流利。在这安静、空气清新的房间内,安详的月光从敞开的窗户倾泄进来,我沉浸在夜晚暖和的空气中,真正领悟到这栋房子属于荣耀的天主之母——非她莫属! 天上圣后,基督之母,品尝到您款待游子的这份甘甜、仁慈之爱,虽然只有短短几天,我怎能再离开这里回到俗世呢? 我知道熙笃修会真是您的特殊领域,头戴白色风帽的隐修士都是您特选的仆人,他们在各地的会院都是您的——世界各地都有圣母院。就在肯塔基这个山区里,革责玛尼的圣母院仍保存了十二世纪勇敢、纯朴、清新的奉献精神,秉持着明谷的圣伯纳(St.BernardofClairvaux)、培尔赛捏的亚当(AdamofPerseigne)、依尼的格力克(GuerricofIgny)、利沃的艾瑞德(AilredofRievaulx)⑷的鲜活信仰。我的圣母,我认为沙尔德圣母大堂的世纪最属于您,它不仅以语言、更以彩色玻璃与石块清晰地指出您的用心。您是最有能力、最荣耀的女中保(MediatrixofAllGrace,译注:“中保”原意为媒介,指圣母在天主,尤其在圣子耶穌前,不断地为人祈求必要的恩惠),是至尊的天后,在诸天神之上,光荣地坐在您圣子宝座旁受到尊崇。 在万有之中,最响亮、最真心宣讲您的尊荣的,要算是那些献给您的各修会会规了。会士依据会规,因爱您而做出牺牲,间接显露出您的权能和伟大,因此“熙笃会士会规”就是赞美您——天神之后——的光荣颂歌,以力行会规来宣讲您的伟大特权要较最崇高的讲道还来得响亮。穿戴白色风帽的熙笃会士恪守静默的戒律,反而得到能用各种语言赞颂天主的神赐特恩,灰羊毛袍上的皱褶无声地为人祝福,较隐修大圣师所说的拉丁文更流利动人。 那么多人从未见过这种神圣的屋宇,从未见过敬礼圣母的祝圣教堂或熙笃会修院禁地,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那一周日夜撼动我心的真理力量呢? 然而,夜课后,次日凌晨四时,我突然被掷人特拉比斯隐修会生活中的感受,我相信任何人都不难体会。 在深不可测的黑夜里,钟塔铃声悠扬,我睡眼惺忪地摸黑找到衣服,匆匆跑入厅堂。楼梯很暗,不知该往哪儿走,又没人可问路,忽见楼梯底有两个穿在俗服装的人正芽过一扇门,其中一位是神父,长着一头好看的银发,另一位是个年轻人,满头黑发,一身粗布工作服。我跟着他们穿过那扇门,在一片漆黑的甬道中,只看见他们朝着尽头大窗户走去的身影。他们是识途老马,知道那儿有扇门,门一开,光线就透进了厅堂。 我跟随他们往那扇门的方向走,门那边就是修院禁地,又冷又暗,还闻得到潮湿的羊毛味,却有一种超脱世俗的气息,让我吃了一惊。我看到隐修士了,门边就有一位,他跪在那儿,其实是全身俯伏在回廊一角的圣母哀子像前,头埋在宽大的头巾衣袖里。他趴在死去的基督脚下,基督躺在圣母臂弯里,一只手臂和一只被钉子刺透的手掌生气全无地软软垂下。这幅画面如此强劲:衰竭的基督脚下匍匐着一位看来已经崩溃的隐修士,他的落魄、被弃让我触目心惊,我踏进修院禁地有如履深渊之感。 房里有人走动,却还如此寂静,和我自己独处空房时的寂静相较,更扣人心弦十倍。 我现在已经进入教堂,另外两位在俗的人跪在点着蜡烛的祭坛旁,神父已到,在祭坛前铺圣餐布,并翻开弥撒书。我猜不出那位满头白发的教区神父(译注:不加入修会的神父,又称在俗神父)为何跪在那儿做辅祭,也许他根本不是神父,我无暇猜测。教堂又大又黑,周遭太多事情让我分心,高祭坛后面的回廊又分出好多小圣堂,像是一个个点着蜡烛的山洞,弥撒在各个祭坛上同时进行。 接下来这一个小时到底是怎么度过的?真像一个谜。各台弥撒和教堂建筑都是那么肃穆、宁静、庄严,祈祷的气氛那么热烈慑人,简直像是可以触到祈祷的实体,我心中的爱和尊崇几乎使我窒息,只能在喘息中呼吸。 喚,我的天主,有时你为了将伟大的教训教导给人们的灵魂,不吝选择最有力的方式!现在你采取的只是平凡的渠道,恩宠仍像海啸般淹没了我,我在真理的冲击下被制服了,而这一切仅仅通过简单平常的礼仪——不过这儿的礼仪是由惯于牺牲的灵魂执行的,非常得体,而且满怀敬意。 在那些操劳奉献、生活在困苦屈辱中的人手中,弥撒成了何等伟大的事!“看啊,看!”那些小圣堂里的光与影说着,“看,谁是天主!看清弥撒是什么!看,基督在这里,在十字架上!看祂的伤口,祂撕裂的手,看光荣之主戴的是棘冠!你知道什么是爱吗?这里就是爱,在十字架上的就是爱。祂被钉子、荆棘刺伤,受到灌铅鞭子的鞭打,被压捣成碎片,为你们的罪流血至死,为了那些永远不会认识祂、永远不会想到祂、永远不会记得祂的牺牲的人流血至死。向祂学习如何爱天主、爱世人!效法十字架精神,效法这种爱,学习如何为祂放弃自己的生命吧!” 几乎就在同时,教堂的各个祭坛都响起铃声,这些隐修士不在《圣、圣、圣》颂或主祭念《上主,恳求您悦纳》时摇铃,只在成圣体祭献时才摇铃:忽然,整座教堂内,基督在十字架上被神圣庄严地举起,吸引万物朝向祂;祂就是那隆重非凡的祭品,将人心从身体撕离,受祂引领而归向祂。 “看,看天主是谁;看,天主的光荣,这奥秘、无限的牺牲祭品领我们走向祂,这牺牲是全部历史的起点和终点,是所有个人生活的开始和结尾,所有的故事由此展开,由此结束,终止于喜乐或悲伤:这是在天主之外所有真理的唯一依据,其中心、其焦点就是爱。 我们的祭坛上圣爵高举,阴暗的侧面闪着微弱的金光。 “你知道爱是什么?你从来没有了解过爱的真谛,你不会懂的,你一向把万物引向自己的虚无中心。爱,就在这盛满圣血、牺牲、血祭的圣爵里。你岂不知爱的意思就是要为了被爱者的光荣而被杀?你的爱在哪儿?假如你说要追随我,你假装爱我,那么你的十字架现在又在哪里?” 铃声响彻整座教堂,像露水一般温柔新鲜。 “但是这些人要为我死,这些隐修士要为我牺牲自己,也为你,为世界,为不认识我的人,为了世上千百万永远不会认得他们的人而死……” 领完圣体后,我的心好像要爆炸了。 第二回合的弥撒礼之后,我从几乎全空的教堂回房。再回教堂时,我跪在本殿远端的高厢座里读午前经、午时经,再念午后经,继而望团体弥撒。 此时教堂充满光明,隐修士站在自己席位上;圣咏结束时,他们齐身鞠躬,像是一片白色海洋。他们歌唱圣咏的音调缓慢嘹亮、忧郁清澈,在这新的一日之始,他们赞美天主,感谢祂创造世界,感谢祂继续施与生命。 听!这些圣咏,听!隐修士的歌声,尤其是那些以平日调(ferialtone,译注:非主日、节庆时用)唱出的“日间祈祷圣诗”,蕴藏着多少生命之泉、多少力量和恩宠!他们单纯美丽的诵经声带来喜乐,令整个地球生气蓬勃、结实累累、意义深远,团体弥撒逐渐达到高潮:美极了。熙笃会的封斋期礼仪其实已缩减到简朴的极致,但反而更因此达到美妙的境界;这种美妙既知性又动人,不必仰赖华丽夺目的祭袍与装饰。 祭坛上别无摆设,只点燃两根蜡烛,圣体柜上方放置着一个简单的木质十字架,帐幕遮蔽着内殿,白色的布从祭坛两端垂下,几乎触地。身穿祭披的神父登上祭坛台阶,穿白长袍、披圣带的辅祭随后,如此而已。 弥撒进行时,间或有一位穿戴风帽的修道士走出唱经班,缓慢端庄地到祭坛前辅祭,不时庄严地鞠躬,走路时水袖摇曳,几乎垂及脚踝…… 这种礼仪更具备令人叹为观止的说服力,一言以蔽之,它说的是独一、简单、使人信服的伟大真理:这座教堂,这天后之宫,就是我们国家的真正首都,是美国的活力中心,是国家能够团结一心的缘由。这些人在唱经班中、在白色风帽下隐姓埋名,他们为国家所做的奉献不是任何军队、国会、总统所能及,替国家赢取的是天主的恩宠、庇护和友谊。 我终于明白那位穿粗布衣裳的黑发年轻人原来是见习期的望会生,那天是他人修会的日子。念寝前经时,我们站在教堂后的讲坛边往下看,见到他仍穿着暗色俗世衣服。唱经班的初学生和会士清一色穿白衣,因此我们一眼便能从阴影中将他辨认出来。 以后几天都是如此,只要朝唱经班望去,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这位穿着在俗服装、置身会士群间的年轻人。 有一天我们突然看不到他了,他已获准穿上献身修道者的衣服,一穿上白衣就融入人群中,我们再也不能一眼就认出他了。 就像人在水中灭顶,他已经沉浸在团体中消失了;世人不会再听说他的事,他已经在我们这个社会中灭顶,成为一名熙笃会士。 修院招待所中刚好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于是就像报讣闻般告诉我几件有关他的事,不知是否全部属实:原来他是改信天主教的。他出身宾州一个相当富裕的家庭,曾就读于东岸某所有名的大学。他在巴哈马群岛度假时巧遇一位神父,神父和他谈信仰,改变了他的宗教观,遂受洗成为天主教徒。父母在盛怒下和他一刀两断,据说分文都不给他。有一阵子他在一家大航空公司当驾驶员,驾驶飞机到南美洲,但那已是过眼烟云,如今他已离开红尘了。愿他安息! 那位白发的教区神父倒是更令人费解。他是个大块头,爱虚张声势,听他口音我以为他是比利时人。他并不想入会,但是似乎已经在招待所住了一阵子。下午时分他总是换上工作裤,四处油漆板凳等家具,有说有笑的。 听他谈话心中不免纳闷,在这种地方每个人说话至少都和宗教沾点边,但是他对宗教话题反而特别口拙。他唯一^在行的话题似乎就是筋骨力气,不是力气就是工作。在晚餐桌上只见他袖子一卷,用他特别的口音说: 嘿!看俺这身肌肉! 然后他就在所有做避静的人面前炫耀他巨大的二头肌,好像要给大家一个好榜样。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为被教会惩戒才来到隐修院做补赎,这可怜的家伙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善度神父的生活,最终还是自食恶果。听说有些自愿脱离天主教会的“老天主教派”人士说动了他,要他离开教会,参加他们的团体;只要他一脱离,他们就任命他为总主教。 我想,刚开始他还很踌躇满志,觉得新鲜,但最终还是看穿了此举的荒唐,于是重回天主教会的怀抱。现在他在修道院里每天早上替一位年轻的特拉比斯会士做辅祭,此人刚刚升上神父,领受圣职时敷在手上的圣油几乎还没干呢。 圣周一天天过去,会院渐有人满之患,圣周四瞻礼日前一天已经有将近三十个做避静的人住进隐修院,有老有少,来自全国各地。将近半打的圣母大学学生搭便车来,他们个个戴眼镜,热切谈论着圣多玛斯的哲学。一名从芝加哥来的精神科医师说他每年复活节都来这儿报到,还有三四名虔诚的男士原来都是隐修院之友或施主,他们都是安静、严肃的知名人士,对其他客人有某种指挥权;他们确实有此权利,因为他们等于长期住在这间招待所中。其实,这些人有自己独特的准圣召,属于天主栽培的一个特殊等级,其职责为捐助孤儿院、修女院与隐修院,医院,分给穷人食物。这是天主使人圣化的一种方法,只是有时过度受到藐视,这些人必须具备不寻常的谦逊,将接受他们帮助的隐修士及修女当成另一个世界的受造物。天主会在近日显示给我们看,他们当中有很多人较受到资助的隐修士还要善良。 我最常和一位加尔默罗会神父交谈,他喜欢云游四海,行踪比我还广,只要我想知道有关隐修院的事,他就有办法告诉我。他看过的修道院岂止数百个! 我们在招待所花园散步,欣赏阳光下蜜蜂在艳丽黄色郁金香丛里打闹,他向我娓娓道来英国帕克敏斯特(Parkminster)的嘉都西隐修会。 世上已经没有纯正的隐士或遁世者了,只有嘉都西会士庶几近之,他们攀登最高的绝顶,远离尘世,隐藏在天主之内。 在这里可以看到一长队熙笃会士腋下夹着铲子出去工作,模样古怪有趣又很正经;嘉都西会士却是单独工作,独处小室,或是在自己的花园、工作室里,与他人隔离。熙笃会士住在一般宿舍里,嘉都西会士则睡在隐蔽的小房间里。这里的会士一起在餐厅用餐,吃饭时间有人朗声读书给他们听;嘉都西会士却单独用餐,坐在自己密室的窗户凹洞中,除了天主没有人可以交谈。熙笃会士日夜与兄弟们在一起,嘉都西会士除了在诵经班念日课和其他间歇时间之外,日日夜夜都只和天主在一起,多么有福的孤独啊!(beatasolitudo) 这些拉丁文字句在特拉比斯修道会的宾客屋墙上也可以看到:“(Obeatasolitudo,solabeatitudo!”)(多么有福的孤独啊,全靠这至高无上的真福!) 熙笃会士有一点是占优势的。嘉都西会士有一种堪称娱乐的活动,就是他们出去散步时可以彼此交谈,免得太过严苛的独居生活、太多“至高无上的真福”可能使人紧张。真有可能太多、太过分吗?我怀疑。但是特拉比斯会士的静默是不中断的——至少是针对交谈而言——这是一项优势! 然而,何必追究哪一个修会最完美呢?反正我一个也进不了!难道一年前他们还没把话说得一清二楚吗?我根本没有入任何修会的圣召,做这些比较无非是火上浇油,使我的内心更加痛苦,欲望更无法满足,想要的东西更遥不可及。 其实,问题并不在于哪个修会最吸引我,而是哪个修会具有永远不会属于我的独居、静默、默观,因而让我最痛苦。 我根本没有资格去想是否有圣召入这两个修会之一,也不能对这两个修会进行比较;我根本连就这个议题做推测的奢侈都不许享有,连想都不必想。 然而,至少嘉都西隐修会远在天边,眼不见心不烦,折磨我最甚的是眼前的修会。嘉都西隐修会或许更完美、更值得渴慕,但是因为战争,因为我认为自己缺乏圣召,进嘉都西隐修会显得难上加难。 假如当时我有些许超性方面的常识,就会知道避静是一鼓作气解决这个问题的大好良机。我该依靠的不是自己的努力和做默想的功夫,而是祈祷和求助于有经验的神父,还有哪里比这默观的隐修院更容易找到有经验的神父呢? 但我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去年我向那位嘉布遣会神父告解时,受到的误解给我很大的打击,我实在惧怕重新挑起旧话题。我心里明白,我应该搞清楚我渴望入修道院生活究竟是否纯属幻想,但是旧伤未愈,一想到会再受刺激鞭笞便彻底畏缩了。 那就是我的圣周,这种无言、无望、内心的挣扎是我在分担基督的苦难。那年在圣周星期四前夕守夜祈祷,我第一次听到这种压抑的呼喊声。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经验,能听到耶勒米亚(Jeremias)^先知的哀歌声在僻处乡间的黑暗教堂墙间回荡:“……请你们细细观察,看看有没有痛苦能像我所受的痛苦……祂从上降下火来,深入我的骨骸;祂谴责我;祂在我脚下设下罗网,祂阻止我前进,祂使我终日孤寂,惆怅不已。”(译注:出自《哀歌》,教会每年在圣周内吟唱,做为人类认罪的忏悔辞) 在祂的教会礼仪中,不难了解这些话是谁说的,也不难察觉出基督的声音,祂在受难的悲痛中发出呼喊,祂的受难在信仰基督的教堂内每年重演,现在正开始。 曰课结束了,一位隐修士庄严地走出来,熄灭了内殿的灯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大家的心神被黑暗和不祥的预感冻结。这一天过得非常庄严肃穆,诵读日间祈祷的音调奇特、强劲、忧伤无比,三个音符不变地反复出现,极尽朴素之能事,是一首像石头般粗砺干净的挽歌。团体弥撒的《光荣颂》奏完之后,风琴终于完全静止:静默正足以衬托出唱经班咏唱歌曲的简朴有力。神父、隐修士、修士和宾客列成一长队,全体缓缓领完圣体,随后圣体游行来到存放基督圣体的祭坛——行动缓慢忧伤,在灯光中唱着《信友齐来》。接下来便是洗足仪式,隐修士在回廊内替七八十位穷人洗脚,他们吻穷人的脚,将钱塞进他们手中。 在整个过程中,尤其是在洗足礼时,我有机会就近端详这些隐修士。令我惊奇的是,一看就知道他们只是平凡的美国年轻人,有从各州工厂来的,也有大学生、农家子弟或高中毕业生;他们在礼仪进行过程中如此全神贯注,以至于整个人的样子都变了。最令我感动的是,他们极端纯朴,只关心一件事:做该做的,唱该唱的,或躬身或下跪都完全照规矩来,尽心尽力、不小题大做、不炫耀、不夸张。一切都极为简单,没有文饰,直截了当,我承认从未见过较这些隐修士更率真、更自然的人了,从他们身上找不到一点炫示、显耀的蛛丝马迹。他们似乎不知道有人正在看着他们——其实依我自己的经验,我知道他们对别人的眼光毫无所知。在唱经班里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会院里有没有会外人士,即使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分别,外人在场对这些祈祷中的隐修士根本没有影响,就像空气那般空无自然。外在的一切隐退到远处,隐约中能感觉到那种存在,但是不会引起注意,只会不知不觉、视而不见,好像没有对好焦距、看不见视线范围内的东西。 确实有一件事是隐修士不懂也不能懂的,那就是这类团体奉行礼仪时对观礼者产生的作用,他们表现出来的教训、真理、事件与价值实在太动人心弦了。 要产生这种效果,必备条件是每一名身为演员的隐修士绝对要失去个别演出者的身份,彻底被忽视。 然而,这是多么奇怪的条件啊!此人是否值得钦佩、值得尊崇,完全取决于此人在人群中消失得有多彻底,他的完美程度又取决于是否完全不察觉自己的存在。卓越和默默无闻是成正比的:最优秀的是最不受注意、最不杰出的,只有犯了过失错误才会吸引旁人的注意力。 熙笃会士的生活逻辑和世俗逻辑全面相反,世俗的人永远将自己放在最前面,因此最杰出的就是特别出众的,是所有人当中最显赫也最引人注目的。 该如何解释这种矛盾呢?隐修士从世俗中隐退,并不是削减自己、削减个体,而是增强个体,变成更真、更完满的自己:因为他的人格与个性真正合乎天理顺序,也就是灵性与内在秩序达到和天主合一的完美,天人合一具备所有完美的要素。“天主的全部荣耀就在这里面。” 世俗成功的逻辑是建立在谬论之上的,这种奇怪的错误观念就是一个人完美与否完全取决于别人的想法,取决于他人的意见和赢得的掌声!这真是一种古怪的生活——永远活在别人的想像中,好像真我只能存在于别人的想像中! 这些念头在我心中日夜萦绕。两天后,圣周星期五的下午终于来临了。 整个上午过得非常充实,连续十个小时隐修士几乎不停地唱诵圣咏,最后精疲力竭地退出内部装置撤空的教堂——祭坛装饰撤除了,圣体柜空了,柜门敞开。隐修院内非常安静,一切停顿,我再也不能祈祷,也读不下书了。 我以要为隐修院照张相片为藉口,说服了玛窦修士让我从前门溜出去,趁机沿着围墙散步,先经过磨坊,再绕过几栋楼房的后面,跨过小溪就是峡谷,峡谷的一边有树林、棚舍,另一边就是坐落在绝崖上的隐修院,我在那儿漫步了一阵子。 阳光很暖和,四周静悄悄的,有只鸟在唱歌。能够远离过去两天弥漫屋内的那种热烈祈祷气氛,的确让我松了一口气。实在太吃不消那种压力了,我的心已经满盈。 此时我缓缓地走过一条石头路,在矮小香柏下,石缝间的紫罗兰四处蔓延。 我在这儿又可以思索了,但是仍得不到任何结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做个隐修士……做个隐修士……” 我注视着我认为应该是初学院的砖房,它坐落在护壁的高土堤上,像监狱又像城堡。我看到那座围墙和紧锁的门,又想到房舍内的隐修士负荷着千百镑挤压浓缩的精神压力,心想:“我会活不下去的。” 我再转眼看着那些树、那些林子,看看来时见到的山谷,树木茂密的小山挡住了视线。我心想:“我属于方济会,那才是我的灵修,在林子里,在树下。” 我怀着自以为是的新错误想法踏上桥架,走过艳阳下的窄细小溪。 真是的,我又不是没见过方济会士,怎么会以为他们在林子里过日子?许多方济会士长期住在城镇学校中,相反地,此地的隐修士倒是每天出来工作,就在我眼前的田野林间。 人性有本领提出似是而非的辩解,替自己的懦弱和吝啬找藉口,就像我现在试图说服自己,默观隐居的生活不适合我,因为呼吸不到新鲜空气: 我还是回到隐修院,读了圣伯纳的《论爱上主》和一位特拉比斯会士加萨特(JosephCassant)神父的传记。他死在法国的修院里,竟然就在我的老家土鲁斯附近,多么讽刺啊! 避静导师在讨论会中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给我们听:从前有一个人来到革责玛尼,他无法决定要不要当隐修士,挣扎祈祷了好几天。最后他去拜十字架苦路,到达最后一处时,他热心祈求得到在会院内死去的恩宠。 “你们知道吗,”避静导师说,“在拜苦路第十四处时提出请求听说是有求必应。” 无论如何,此人结束祈祷后回房约一个小时就病倒了。临终前,他们及时接受了他入修会的请求。 他埋葬在隐修士的墓地,身上穿的是望会生的会服。 所以,在离开革责玛尼之前,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拜苦路。在第十四处前祈求天主时,我的心枰评地跳着:如果天主乐意,请赐我恩宠,让我得到人特拉比斯隐修会的圣召吧! 重回尘世感觉好像才从空气稀薄的高山下来。抵达路易斯维时,我已经起床四个小时左右了,对我而言,一天已经进入中午,而人们才刚刚起床,进早餐,准备上班。看到人们来去匆匆,煞有介事,赶公车、读报纸、点燃香烟,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们劳劳碌碌、忧心忡忡,看来多么无谓啊! 我心情沉重,心想:“我要进入什么样的生活啊?这不就是我一向过的日子吗?” 在街道的转角处,一抬头,刚好看到一栋二层楼的屋顶上亮着“皇冠牌香烟”的霓虹招牌。 我转身逃脱这陌生疯狂的街道,找到前往附近教堂的路,入内跪下祈祷、拜苦路。 我害怕隐修院的灵性压力?那是我当天说的话吗?现在我多么盼望能回到那儿去!离开了修院,外面的一切味同嚼蜡,还有点疯狂,我知道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真正的条理秩序。 但是我怎么回得去呢?我还不知道自己没有圣召吗?……这岂不是旧调重弹。 我搭上前往辛辛那提的火车,再转往纽约。 我已经在肯塔基州邂逅了春天,回到圣文德学院几周后又与春天重逢了。我在阳光下树林里野櫻树浅浅的花影下散步。 我心中继续挣扎着。 现在我的问题已经变得很实际了:为什么我不拿这些问题去请教别人呢?为何我不写信给革责玛尼的院长,将我的情形告诉他,征求他的意见呢? 更实际可行的做法是去找圣文德学院的斐罗修斯神父,去年我和他结识,他是个明智的哲学家,我们一起研读过圣文德和童斯?史各都的著作。我知道可以相信他,可以向他请教我最关心的灵性问题,但我为何从未征求过他的意见呢? 因为有一种荒谬疯狂的想法束缚着我,那是一股盲目的冲动,混乱、晦涩、无理性。我很难指明那到底是什么,因为无法捉摸到它的真正性质,只觉得这个想法隐蔽不明、无法抵挡;总而言之,在潜意识中,我隐约害怕终将遭到拒绝,害怕得到我确确实实没有圣召的宣判书。我怕的就是遭到最后通牒式的拒绝,宁愿模棱两可、立场不明,才能尽情做梦,梦见自己入隐修会,又不必负真正责任,也不用接受熙笃会艰苦的生活方式。假如求教别人,知道没有圣召,我的梦便做不成了;然而,如果别人告诉我,我有圣召,那么我就只有上路,面对现实。 这一切又因为另一个梦想而更形复杂,那就是我想成为嘉都西会士。假如美国有这个修会,那该多省事,但是这半边地球都没有嘉都西隐修会,要越过大西洋又没机会,法国境内都是德国人,英国索塞克斯的嘉都西隐修院又已经被炸平了。因此,我仍然逍遥于树林里,优柔寡断,不断祈求光照。 正在矛盾挣扎之际突然来了一个灵感,此事正好证明我的灵修生活不怎么精进。我想到何不求天主从圣经中为我指出答案,让我知道该做什么,或解决之道会是什么。要玩这种老把戏,只要翻开书本随便一指,指到的字句便是问题的答案。有时圣人也这么做,但是迷信的老太太更常做这种事;我既不是圣人,也知道这种行动可能带有迷信色彩,但是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先祈祷,然后翻开书,手指稳稳地落到书页上,对自己说:“不管是什么,就是它了。” 我看到的答案几乎让我跌坐在地上,那几个字是:“Ecceeristacens.”(看啊,你必成为哑巴,不能说话。) 这是《路加福音》第一章第二十节中天使对洗者圣若望的父亲匝加利亚(Zachary)[6]说的话。“Tacens”(译注:拉丁文,字义为缄默):整本圣经不可能找到和“特拉比斯”(Tmppist)更接近的字了。就我所知,“特拉比斯”的涵义便是“沉默无语”,大多数人也是这么认为。 但是我立刻发觉自己身处困境,想要从书中找到神谕实在太愚昧无知了。我读了上下文,立刻知道匝加利亚其实是因为太好问而受到责备,难道这整篇经文都可以应用在我身上吗?我也受到责骂了吗?那么,这该算是凶兆,是件坏事?略作思索后就知道自己完全昏了头。我继续反省,发现自己问得语焉不详,所以现在已经忘了自己祈求的是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祈求天主告诉我祂的圣意,还是只要祂告诉我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些困惑让我束手无策。我祈求得来的答案不但未能帮助我下定决心,反而更加妨碍我思考;我因无知而举棋不定,求来的答案又使我更加三心二意。 事实上,此时我仍像往昔一样愚昧无知,只有一事例外。 尽管有这么多的困惑,我内心深处却依稀相信得到的答案是真确的,相信有朝一日问题会这样解决,我会成为特拉比斯会士。 但是在当时当地,这个答案却产生不了什么实际作用,对我毫无帮助。 我继续在林间、原野、林边朝广播站而去的老水塔附近漫步,当我独自在那儿时,心中时时充满对特拉比斯隐修会的怀念,一遍又一遍地用平日调唱《黎明曙光》。 最遗憾的是我未能记得《圣哉天后》怎么唱,隐修士每天以这首歌做为一日的终结,他们在黑暗中向天主之母诵唱这首长轮唱诗,那真是人世间创作及咏唱的曲调中最庄严美丽、扣人心弦的了。我在两哩谷村、四哩谷村里,在斜阳、薄暮、初晚时分,沿着静静的河边四处行走,一心希望自己能唱好/圣哉天后》。但是我只记得开头两三句,接下去就必须瞎编了,而我的编曲又不甚高明,再加上自己的破嗓门,真是令人难以忍受,只得放弃,心里觉得窝囊难过,不禁向天主圣母稍稍发了点怨言。 一周一周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有暑意,约翰?保罗从墨西哥路过,突然驾临圣文德。他的别克后座堆满了墨西哥唱片、照片及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有一把左轮手枪,几个五颜六色的大篮子,看来气色还算不坏,满快乐的。有几个下午,我们开车在山间兜风、聊天,有时只是驾车而不交谈。他照原定计划到过尤卡坦,又去普埃布拉(Puebla),侥幸逃过墨西哥市的地震。他曾经借一大笔钱给圣路易斯波特西(St.LuisPotosi)的某绅士,那人有一座农场,弟弟在那座农场用左轮枪杀死了一条六英尺长的毒蛇。 “你想,那笔钱能拿得回来吗?” “哦,假如他不还,那个农场的一部分就属于我了。”约翰?保罗毫不在意地说。 他返回绮色佳时,我无法确定他要先上绮色佳的暑期学校拿到学位,还是继续上飞行课程,或另有打算。 我问他,他是否还和在那儿认识的神父保持联络。 “喔,有啊,”他说,“当然有。” 我问他当个天主教徒如何。 “是啊,”他说,“我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 “你为何不去找神父,请他为你讲授教义道理?” “我会的。” 但是,听他的语调就知道他的犹疑与诚意旗鼓相当。他有良好的意向,但也许不会采取任何行动。我说我会给他一本教理课本,回房后却遍寻不着。 约翰?保罗就这么驾着发亮、底盘很低的大别克,载着那把左轮枪,还有一车墨西哥篮子,飞快地驶向绮色佳。 六月上旬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学校正在举行大考,我动笔写一本新书,书名是《我的日记:逃离纳粹纪实》(TTieJowmaZo/Mjy/VomiVahs)。我就是喜欢写这一类文章,满纸含糊其词的话语和异想天开的念头,颇有卡夫卡(FmnzKafka)之风。此书之所以让我满意,是因为满足了我在战争末期长期郁积的心理需求——因为内疚,我对英国正在发生的事情有一种荣辱与共的感觉。 所以,我设身处地将自己的过去投射在正遭受轰炸的地点,就这么写了这本日记。我说过这是我当时无法不写的文章,虽然时常分神去做其他事情,写作时也不只一次进入死胡同,但是终究没有停笔。 我的心神被写作、期末考及准备近在眉睫的暑期课程占据,特拉比斯隐修会圣召的事便被拋诸脑后,但是仍无法完全忘怀。 我对自己说:暑期课程一结束,我一定要到加拿大蒙特利尔(Montreal)郊外的湖滨圣母院和特拉比斯会士一起做避静。 注释: [1]圣若望维雅纳(JohnVianney,?),法国亚耳斯(Ars)堂区主任司铎,死后被奉为神职人员的守护圣徒。 [2]加默度会(Camaldolese),是罗马天主教本笃会的分支。该会以严格苦修著称,每年两次斋戒,禁吃肉食。 [3]棕榈主日,是纪念耶稣基督最后一次进耶路撒冷城的节日。教会规定在复活节前一周的星期日举行,为表示纪念。 [4]培尔赛涅的亚当、依尼的格力克、利沃的艾瑞德,这三人均为中世纪著名的熙笃会修士。 [5]耶勒米亚(Jeremias),亦译“耶利米”,是旧约时代以色列的一位先知。 [6]应加利亚(Zachary),亦译“撒迦利亚”,圣经人物。 信德视频公众平台欢迎您的投稿(图文、音视频皆可),期待您的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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