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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八一七年

一八一七年路易十八用那种目空一切的君王气魄,称之为他登基第二十二年的那一年。也是布吕吉尔·德·沙松先生扬名的那一年。所有假发店老板一心希望扑粉和御鸟再次出现,都刷上了天蓝色灰浆并画上了百合花。这是蓝舒伯爵穿上法兰西世卿服装,佩着红绶带,挺着长鼻子,带着新闻人物所具有的那种奇特侧影的威仪,以理事员身分每个礼拜日坐在圣日耳曼·代·勃雷教堂的公凳上的升平时期。蓝舒伯爵的功绩是这样的:他在任波尔多市长期内,一八一四年三月十二日那天,把城池献给了昂古莱姆公爵,凭这项轰轰烈烈的功勋,他就得到了世卿的禄位。在一八一七年,四岁到六岁的男孩都戴一种极大的染色羊皮帽,成为风行一时的时装,帽子两旁有耳遮,颇象爱斯基摩人的高统帽。法国军队,仿奥地利式样,穿上了白军服,联队改称为驻防部队,不用番号,而冠以行省的名称。拿破仑还在圣赫勒拿岛,由于英国人不肯供应蓝呢布,他便翻旧衣服穿。在一八一七年,佩勒格利尼正在歌唱,比戈第尼姑娘正在跳舞,博基埃正红及一时,奥德利尚未出世。沙基夫人继福利奥佐而起。在法国还有普鲁士人。德拉洛先生成了著名的人物。正统江山在斩了普勒尼埃、加尔波诺和托勒龙的手、又斩了他们的头以后地位才宣告稳固。大臣塔列朗王爷和钦命财政总长路易教士,好象两个巫师一样,相视而笑。,他们两个都参加过一七九○年七月十四日在马尔斯广场举行的联邦弥撒,塔列朗以主教资格主祭,路易助祭。在一八一七年,就在那马尔斯广场旁边的小路上,发现几根蓝漆大木柱倒在雨水和乱草里腐烂了,柱上的金鹰和金蜂都褪了色,只剩下一点痕迹。那些柱子是两年前开五月会议时搭建御用礼台用的。驻扎在大石头附近的奥地利军队的露营部已把它们烧得遍体焦痕了。其中的两三根已被那些露营部队劈作柴火烧掉了,并还烘过日耳曼皇军的巨掌。五月会议有这样一个特点,那就是五月会议是六月间在马尔斯广场上举行的。在一八一七年里,有两件事是人人知道的:伏尔泰-都格事件和鼻烟壶上刻的宪章问题。巴黎最新的惊人消息是杜丹的罪案,杜丹曾把他兄弟的脑袋丢在花市水池里。海军部开始调查海船墨杜萨号事件,这使肖马勒蒙羞,热利果风光一时。塞尔夫上校赴埃及去做沙里蒙总督。竖琴街的浴宫做了一个修桶匠的店面。当时在克吕尼宅子的八角塔的平台上,还能看见一间小木板房子,那是梅西埃的天文台,就是做过路易十六的海军天文官的梅西埃。杜拉公爵夫人在她那间陈设了天蓝缎交叉式家具的客厅里,对着三四个朋友朗诵她作的那篇未经发表的《舞力卡》。卢浮宫里的“N正被刮去。奥斯特里茨桥退位了,更名为御花园桥,那种双关的隐语把奥斯特里茨桥和植物园都同时隐没了。路易十八拿起《贺拉斯》,用指甲尖划着读,特别注意那些做皇帝的英雄和做王子的木鞋匠,因为他有双重顾虑:拿破仑和马蒂兰·布吕诺。法兰西学院的征文题目是《读书乐》。伯拉先生经官府承认了他确有辩才。在他的培养下,未来的检察长德勃洛艾已崭露头角,立志学习保尔-路易·古利埃的尖刻。那年有个冒充里昂的马尚吉,随后又有个冒充马尚吉的达兰谷。《克勒尔·达尔伯》和《马勒克-亚岱尔》被称为两部杰作。歌丹夫人被推为当时的第一作家。法兰西学院任人把院士拿破仑·波拿巴从它的名册上除名。国王命令在昂古莱姆设立海军学校,因为昂古莱姆公爵是个伟大的海军大臣,昂古莱姆城就当然具有海港的一切优越条件,否则君主制就丧失了体统了。法兰柯尼在他的布告上加上一些有关骑术的插图,吸引了街上的野孩子,内阁会议曾经热烈讨论应不应该容许他那样做。巴埃先生,《亚尼丝阿》的作者,颊上生了一颗肉痣的方脸好人,常在主教城街沙塞南侯爵夫人家里布置小型家庭音乐会。所有的年轻姑娘都唱爱德蒙·热罗作词的《圣阿卫尔的隐者》。《黄矮子报》改成了《镜报》。朗布兰咖啡馆抬出了皇帝来对抗那家拥护波旁王室的瓦洛亚咖啡馆。人家刚把西西里的一个公主嫁给那位已被卢韦尔暗中注意的贝里公爵。斯达尔夫人去世已一年。近卫军老向马尔斯小姐喝倒彩。各种大报都只有一点点大,篇幅缩小,但是自由还是大的。《立宪主义者报》是拥护宪政的。《密涅瓦报》把Chateaubriand(夏多布里昂)写成Chateaubriant。资产阶级借写错了的那个t字狠狠嘲笑这位大作家。在一些被收买了的报纸里,有些妓女式的新闻记者辱骂那些在一八一五年被清洗的人们,大卫已经没有才艺了,亚尔诺已经没有文思了,卡诺已经没有羞耻了,苏尔特从来没有打过胜仗,拿破仑确也没有天才。大家都知道,通过邮局寄给一个被放逐的人的信件是很少寄到的,警察把截留那些信件作为他们的神圣职责。那种事由来已久,被放逐的笛卡儿便诉过苦。大卫为了收不到他的信件在比利时的一家报纸上发了几句牢骚,引起了保王党报刊的兴趣,借此机会,把那位被放逐者着实讥讽了一番。说“弑君犯”或“投票人”,说“敌人”或“盟友”,说“拿破仑”或“布宛纳巴”,一字之差,可以在两人之间造成一道鸿沟。一切头脑清醒的人都认为这革命的世纪已被国王路易十八永远封闭了,他被称为“宪章的不朽的创作者”。在新桥的桥堍平地,准备建立享利四世铜像的石座上已经刻上“更生”两字。比艾先生在戴莱丝街四号筹备他的秘密会议,以图巩固君主制度。右派的领袖在严重关头,老是说:“我们应当写信给巴柯。”加奴埃、奥马阿呢、德·沙伯德兰诸人正策划日后所谓的“水滨阴谋”,他们多少征得了御弟的同意。“黑别针”在另一方面也有所策动。德拉卫德里和特洛果夫正进行谈判。多少具有一些自由思想的德卡兹先生正掌握实权。夏多布里昂每天早晨立在圣多米尼克街二十七号的窗子前面,穿着长裤和拖鞋,一条马德拉斯绸巾裹着他的灰白头发,眼睛望着一面镜子,全套牙科手术工具箱开在面前,一边修着他的好看的牙齿,一面向他的书记毕洛瑞先生口述《君主与宪章》的诠言。权威批评家称赞拉封而不称赞塔尔马。德·菲勒茨先生签名A,霍夫曼先生签Z。查理·诺缔埃正创作《泰莱斯·阿贝尔》。离婚被禁止了。中学校改称中学馆。衣领上装一朵金质百合花的中学生因罗马王问题互相斗殴。宫庭侦探向夫人殿下递报告,说奥尔良公爵的像四处悬挂,并说他穿轻骑将军制服的相貌比穿龙骑将军制服的贝里公爵还好看是件很不妥的事。巴黎自筹经费把残废军人院的屋顶重行装了金。正派人彼此猜问:德·特兰克拉格先生在某种和某种情形下会怎样处理?克洛塞尔·德·蒙达尔先生和克洛塞尔·德·古塞格先生在许多方面意见分歧,德·沙拉伯利先生不得志。喜剧家比加尔,戏剧学院(喜剧家莫里哀也不曾当选的那个戏剧学院)的院士,在奥德翁戏院公演《两个菲力浦》,在那戏院的大门头上,揭去了的字还清楚地露着“皇后戏院”的字迹。有些人对古涅·德·蒙达洛的态度不一致。法布维埃是暴动分子,巴武是革命党人。贝里西埃书店印行了一部伏尔泰文集,题名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伏尔泰文集》。那位天真的发行人说:“这样做可以招揽买主”。一般舆论认为查理·罗丛先生是本世纪的天才,他已开始受人仰慕,那是光荣的预兆,并且有人为他写了句这样的诗:

鹅雏纵能飞,无以匿其蹼。

红衣主教费什既然不肯辞职,只得由亚马齐总主教德班先生管辖里昂教区。瑞士和法兰西两国关于达泊河流域的争执因杜福尔统领的一篇密报而展开了,从此他升为将军。不闻名的圣西门正计划他的好梦。科学院有过一个闻名于世的傅立叶,后人已把他忘了,我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又钻出了另一个无名的傅立叶。,后世却将永志不忘。贵人拜伦初露头角;米尔瓦把他介绍给法兰西,在一篇诗的注解中有这样的词句:“有某贵人拜伦者……”大卫·德·昂热正试制大理石粉。加龙教士在斐扬死巷向一小群青年教士称赞一个无名的神甫,这人叫费里西德·罗贝尔,他便是日后的拉梅耐。一只煤烟腾漫、扑扑作声的东西,在杜伊勒里宫的窗子下面、王家桥和路易十五桥间的塞纳河上来回走动,其声如同泅水的狗,那是一件没有多大益处的机器,一种玩具,异想天开的发明家的一种幻梦,一种乌托邦——一只汽船。巴黎人对那废物漠然置之。德·沃布兰先生用强力改组了科学院,组织、人选,一手包办,轰轰烈烈地安插了好几个院士,自己却落得一场空。圣日耳曼郊区和马桑营都期望德纳福先生做警署署长,因为他虔信天主。杜彼唐和雷加密为了耶稣基督的神情问题在医科学校的圆讲堂里争论起来,弄得挥拳相向。居维叶一只眼睛望着《创世记》,另一只眼睛望着自然界,为了取媚于迷信的反动势力,于是用化石证实经文,用猛犸颂扬摩西。佛朗沙·德·诺夫沙多先生,帕芒蒂埃的一个可敬的继起者,千方百计要使pommedeterre(马铃薯)读成“帕芒蒂埃”,但毫无结果。格列高利神甫,前主教,前国民公会代表,前元老院元老,在保王党的宣传手册里竟成了“无耻的格列高利”。我们刚才所用的这一词组“竟成了……”是被罗叶-柯拉尔认作新词的。在耶拿桥的第三桥洞下,人们还可以从颜色的洁白上认出那块用来填塞布吕歇尔在两年前为了炸桥而凿的火药眼的新石头。有一个人看见阿图瓦伯爵走进圣母院,那人大声说:“见他妈的鬼!我真留恋我从前看见波拿巴和塔尔马手挽手同赴蛮舞会的那个时代。”法庭传讯了他,认为那是叛徒的口吻,判以六个月监禁。一些卖国贼明目张胆地露面了,有些在某次战争前夕投敌的人完全不隐蔽他们所得的赃款,并在光天化日之下,不顾羞耻,卖弄他们的可耻的富贵。里尼和四臂村的一些叛徒,毫不掩饰他们爱国的丑行,还表示他们为国王尽忠的热忱,竟忘了英国公共厕所内墙上所写的PleaseAdjustyourdressbeforeleaving。

这些都是在一八一七年(现在已没有人记得的一年)发生过的一些事。拉拉杂杂,信手拈来。这些特点历史几乎全部忽略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实在记不胜记。可是这些小事(我们原不应当称之为小)都是有用的;人类没有小事,犹如植物没有小叶,世纪的面貌是岁月的动态构成的。

在一八一七那年里,四个巴黎青年开了一个“妙打趣”。

二 两个四重奏

上面提到的那些巴黎青年中,有一个是图卢兹人,一个是利摩日人,第三个是卡奥尔人,第四个是蒙托邦人,不过他们都是学生,凡是学生,都是巴黎人,在巴黎求学,便算生在巴黎。

他们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青年,谁都见过这一类的人,四种庸俗人的标本,既不善,也不恶,既无学问,又非无知,即非天才,亦非笨伯,年方二十,美如明媚的阳春。这是四个毫不出奇的奥斯卡尔,因为在那时代,阿瑟还没有出世。当时的歌谣说:“为了他,点上龙涎香,奥斯卡尔走上前来,奥斯卡尔,我要去看他!”大家已放下了《欧辛集》。姿态的俊美所崇尚的是斯堪的纳维亚式和苏格兰式。纯粹英国式要到以后才风行,并且阿瑟派的头号人物威灵顿得逞于滑铁卢战役时间还不久。

那些奥斯卡尔中间有一个叫斐利克斯·多罗米埃,图卢兹人;一个叫李士多里,卡奥尔人;还有一个叫法梅依,利摩日人;最后一个是勃拉什维尔,蒙托邦人。自然每个人都有他的情妇。勃拉什维尔爱宠儿,她取了那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她到英国去过一趟;李士多里钟情于用花名作别名的大丽;法梅依奉瑟芬如天人,瑟芬是约瑟芬的简称;多罗米埃有芳汀,别号金发美人,因为她生得一头日光色的美发。

宠儿、大丽、瑟芬和芳汀是四个春风满面、香气袭人的美女,但仍带有一点女工的本色,因为她们并未完全脱离针线活,虽然谈情说爱,她们脸上总还多少保存一点劳动者的庄重气味,在她们的心里也还有一朵不因破瓜而消失的诚实之花。四个人里,有一个叫做小妹,因为她的年龄最轻,还有一个叫做大姐。大姐二十三岁。不瞒大家说,起头的三个人,都比金发美人芳汀有经验些,放得开些,在人生的喧嚣中阅历多些,芳汀却还正做着她初次的情梦。

大丽,瑟芬,尤其是宠儿,都不大可能有那种痴情。她们的情史,虽然刚开始,却已发生过多次的波折,第一章里的情人叫阿多尔夫,第二章里的却变了阿尔封斯,到第三章又是古士达夫了。贫寒和爱俏是两种逼死人的动力,一个埋怨,一个逢迎。平民中的一般美貌姑娘都兼而有之,每一个都附在一边耳朵上细语不休。防范不严的心灵便俯首听命了。自己落井的原因在此,别人下石的原因也在此。而人们却总要拿那一切晶莹无瑕、高不可攀的贞操来对她们求全责备。唉!如果少妇无法忍受饥寒之苦呢?

宠儿到英国去过一趟,因此瑟芬和大丽都羡慕她。她很早就有个家。她的父亲是个性情暴躁、爱吹牛皮的老数学教师,从没正式结过婚,虽然年纪大了,却还靠替人补课度日。这位教师在年轻时,有一天看见女仆的一件衣裳挂在炉遮上,便为了这么件偶然的事,动了春心。结果便有了宠儿。她有时碰见父亲,她父亲总向她行礼。有一天早晨,一个稀奇古怪的老婆子走到她家里来,对她说:“小姐,您不认识我吗?”“不认识。”“我是你的妈。”那老婆子随即打开了菜橱,吃喝以后,又把她一床褥子搬来,住下了。那位叽哩咕噜、笃信上帝的母亲从不和宠儿说话,几个钟头里能一个字也不说,早餐、中餐、晚餐,她一个人吃的抵得上四个人,还要到门房里去串门,说她女儿的坏话。大丽委身于李士多里,也许还结识过别人,她之所以游手好闲,是她那十只过分美丽的桃红指甲在作怪。怎能忍心让那样的指甲去做工呢?凡是愿意保全自己清白的人都不应怜惜自己的手。至于瑟芬,她之所以能征服法梅依,是因为她能用一种娇气里带着娇媚的神态对他说:“是呀,先生。”

那些青年是同学,那群姑娘是朋友。那种爱情总是有那种友谊陪衬着的。

自爱和自知是两码子事。这儿有个证明,我们暂且把他们那处不正规的结合放下不谈,我们可以说宠儿、瑟芬和大丽是有自知之明的姑娘,芳汀却是自爱的姑娘。

我们可以说她自爱吗?那么,多罗米埃又怎么说呢?所罗门也许会回答说爱也是一种自爱之道。我们只说芳汀的爱是初次的爱,专一的爱,真诚的爱。

她在那四人当中,是唯一只许一个人对她称“你”的。

芳汀是那样一个从平民的底层(不妨这样说)孕育出来的孩子。她虽然是从黑暗社会那种深不可测的潭渊中生出来的,她风度却让人弄不清她的来历和身世。她生在滨海蒙特勒伊。出自怎样的父母?谁知道?谁也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她叫芳汀。为什么叫芳汀呢?因为人家从来不知道她有别的名字。她出世时,督政府还存在。她没有姓,因为她没有家;她没有教名,因为当时教堂已不愿过问这类事了。她在很小时赤着脚在街上走,一个过路人这样叫了她,她就得了这个名字,她接受了这个名字,正象她额头在下雨时从天上接受了一点雨水一样。大家都叫她做小芳汀。除此而外,谁也不知道关于她的其他事。她便是如此来到人世上的。十岁上,芳汀出城到附近的庄稼人家里去作工。十五岁上,她到巴黎来“碰运气”。芳汀生得美,她保持她的童贞直到最后一刻。她是一个牙齿洁白、头发浅黄的漂亮姑娘。她有黄金和珍珠做奁资,不过她的黄金在她的头上,珍珠在她的口中。

她为生活而工作,到后来,她爱上了人,这同样还是为生活,因为心也有它的饥饿之时。

她爱上了多罗米埃。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对她,却是真情一片。挤满了青年学生和青年姑娘的拉丁区曾目击那场情梦的滋生蔓长。在先贤祠的高坡一带,见过多少悲欢离合的那些长街曲巷里,芳汀逃避多罗米埃何止一次,但是躲避他却正是为了遇见他。世间有那么一种躲避,恰好象是追求。简单地说,情史开端了。

勃拉什维尔、李士多里和法梅依彼此形影不离,并以多罗米埃为首领。他办法多。

多罗米埃是往日那种老资格的学生,他有钱,他有四千法郎的年息,四千法郎的年息,在圣热纳微埃夫山上,足够为所欲为了。多罗米埃已有三十岁了,一向寻欢作乐,不爱惜身体。他脸上已起了皱纹,牙齿也不齐全,头也秃了顶;他自己对此并不在乎,他常说:“三十岁的头顶秃,四十岁的膝头僵。”他的消化力平常,有一只眼睛常淌泪。但是他的青春消失得越远,他的兴致却越高。他用谐谑代替他的牙齿,欢乐代替他的头发,讥讽代替他的健康,那只泪汪汪的眼睛也总是笑眯眯的。他已经疲劳过度,却仍旧勇气横溢,尽管年龄不大,青春先萎,他却能且战且退,整军以还,笑声爽劲,在别人看来,火力还是很足的。他写过一篇戏剧,被滑稽剧院退了回来。他随时随地写一些不知所云的诗。并且,他自命不凡,怀疑一切事物,在胆怯的人的眼里他成了一条好汉。因此,尽管秃头,爱讽刺,他倒做了领袖。Iron是一个作“铁”解释的英国字。难道作“讽刺”解释的ironie是从这英文字来的吗?有一天,多罗米埃把那三个人拉到一边,指手画脚地向他们说:

“芳汀,大丽,瑟芬和宠儿要我们送她们一件古怪玩意儿已快一年了。我们也曾大模大样地答应了她们。她们直到现在还常常对我们提起这件事,尤其是对着我。正好象那不勒斯的那些老太婆常对圣詹纳罗喊着说‘黄面皮,快显灵!’一样,我们的美人也经常向我们说:‘多罗米埃,你那怪玩意儿什么时候拿出来?’同时我们的父母又常有信给我们。两面夹攻。我认为时间已经到了。我们来商量商量。”

说到此处,多罗米埃的声音放低了,并且鬼鬼祟祟地讲了些话,有趣得使那四张口同时发出一阵爽朗、兴奋的笑声,勃拉什维尔还喊道:

“这真是妙不可言!”

他们走到一个烟雾腾腾的咖啡馆门前,钻了进去,他们会议的尾声便在黑暗中消失了。

这次密谈的结果是下星期日举行的那场别出心裁的郊游,四位青年邀请了四位姑娘。

三 四对四

四十五年前的学生们和姑娘们去郊游的情形,到今天已是难以想象的了。巴黎的近郊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半个世纪以来,我们可以称为巴黎郊区生活的那种情况已完全改变了,从前有子规的地方,今天有了火车;从前有游艇的地方,今天有了汽船;从前的人谈圣克鲁,正如今天的人谈费康一样,一八六二年的巴黎已是一个以全法国作为近郊的城市了。

当时在乡间所能得到的狂欢,那四对情人都一一尽情享受了。他们开始度暑假,这是个和暖爽朗的夏日。宠儿是唯一会写字的人,她在前一天以四个人的名义写了这样一句话给多罗米埃:“青早出门很块乐。”因此他们早晨五点就起身了。随后,他们坐上公共马车,去圣克鲁,看了一次瀑布,大家叫着说:“有水的时候,一定很好看!”在加斯丹还没有到过的那个黑头饭店里用了午餐,在大池边的五株林里玩了一局七连环,登上了第欧根尼的灯笼,到了塞夫勒桥,拿着杏仁饼去押了几次轮盘赌,在普托采了很多花,在讷伊买了些篇管笛,沿途吃着苹果饺,快乐无比。这几个姑娘好象一群逃出笼子的秀眼鸟,喧哗调笑,闹个不休。这是一种狂欢。她们不时和这些青年们摸摸打打。一生中少年时代的陶醉!可爱的岁月!蜻蜓的翅膀颤抖着!呀!无论你是谁,你总忘不了吧!你是否曾穿越树丛,为跟在你后面走来的姣好的头分开枝叶呢?在雨后笑着从湿润的斜坡上滑下去,一个心爱的伴侣牵着你的手,口里喊着:“呀!我崭新的鞋子!弄成什么样子了!”你是否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让我们立刻说出来那件有趣的意外之事,那阵骤雨,对那一群兴高采烈的伴侣,多少有些扫兴,虽然宠儿在出发时曾以长官和慈母式的口吻说过:“孩子们,蜗牛在小路上爬,这是下雨的兆头。”

这四位姑娘都是美得令人心花怒放的。这位名震一时的古典派老诗人,自己也据有一个美人儿的男子,拉布依斯骑士先生,那天也正在圣克鲁的树林里游览,他看见她们在早晨十点左右打那儿经过,叫道“可惜多了一个”,他心里想到了三位美惠女神。勃拉什维尔的情人宠儿,二十三岁的那位大姐,在苍翠的虬枝下领头飞跑,跳过泥沟,豪放地跨过荆棘,兴致勃发,俨如田野间的年轻女神。至于瑟芬和大丽,在这场合下她们便互相接近,互相衬托,以显示她们的得意,她们寸步不离,互相倚偎,仿效英国人的姿态;我们与其说那是出于友谊,倒不如说她俩是天生爱俏。最初的几本《妇女时装手册》当时才出版不久,妇女们渐渐崇尚做出忧愁的神情,正如日后的男子们摹仿拜伦一样,女性的头发已开始披散了,瑟芬和大丽的头发是传筒式的。李士多里和法梅依正谈论他们的教师,向芳汀述说戴尔文古先生和勃隆多先生的不同之处。

勃拉什维尔,仿佛生来就是专门给宠儿在星期日拿她那件德尔诺式的绒线披肩的。

多罗米埃跟在后面走,做那一群人的殿后者。他也是有说有笑的,不过大家总觉得他是家长。他的嬉笑总含有专制君王的意味,他的主要服装是一条象腿式的南京布裤子,用一条铜丝带把裤脚扎在脚底,手里拿一条值两百法郎的粗藤手仗,他一向为所欲为,嘴里也就衔了一根叫做雪茄的那种怪东西。他真是肆无忌惮,竟敢吸烟。

“这个多罗米埃真是特别,”大家都肃然起敬地那样说,“他竟穿那样的裤子!他真有魄力!”

至于芳汀,她就是欢乐。她那满口光彩夺目的牙齿明明从上帝那里奉了一道使命,也就是笑的使命。一顶垂着白色长飘带的精致小草帽,她大多时候都拿在手里,极少有戴在头上的时候。一头蓬松的黄发,偏偏喜欢飘舞,容易披散,不时需要整理,仿佛是为使垂杨下的仙女遮羞而生的。她的樱辱,妙音不休,听了令人心醉。她嘴的两角含情脉脉地向上翘着,正如爱里柯尼的古代塑像,带着一种鼓励人放肆的神情;但是她那双迟疑的睫毛蔼然低垂在冶艳的面容上,又仿佛是在说着“不”一样。她周身的装饰具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与夺目的光彩。她穿了件玫瑰紫的毛织薄呢袍,一双闪烁的玲珑古式鞋,鞋带交叉结在两旁挑花的细质白袜上,还穿一件轻罗短衫,那种短衫,是马赛人新创的式样,名叫“加纳佐”,这个字是“八月十五”的变音,在加纳皮尔大街上是那样念的,它的含义是“晴暖的南国”。其余那三个,我们已说过,比较放纵,都干脆露着胸部,那种装束,一到夏天,在花枝招展的帽子下显得格外妖娆撩人,但是在那种大胆的装饰之外,还有金发美人芳汀的那件薄如蝉翼的“八月十五”,若隐若现,欲盖弥彰,仿佛是一种心裁独出、惹人寻味的艳服。海绿眼睛的塞特子爵夫人所主持的那个有名的情宫,也许会把服装奖颁给这件追求娴静趣味的“八月十五”。最天真的人有时是最高明的。这种事是常常有的。

光艳的脸蛋,秀丽的侧影,眼睛深蓝,眼皮如凝脂,脚秀而翘,腕、踝都肥瘦适度,妙趣天成,白皙的皮肤四处露着蔚蓝的脉络,两颊鲜润得和小女孩一样,颈脖肥硕如埃纳岛的朱诺,后颈窝显得既健壮又柔和,两肩仿佛是库斯图塑造的,中间有一个撩人的圆涡从轻罗下透出来,多愁而妩媚,又冷若冰霜,状若石刻,色态如满月,这样便是芳汀。在那朴素的衣服下面,我们可以想见一座塑像,塑像的心中有个灵魂。

芳汀很美,但她自己并不怎么意识到。偶然有些深思的人默默地用十全十美的标准来衡量一切事物,他们在这个小小女工的巴黎式的丰采中,也许会想见古代圣乐的和谐吧。这位出自幽谷的姑娘有根基,她在两个方面,风韵和容貌举止方面都是美丽的。风韵是理想中的形象,容貌举止则是理想中的动静。

我们已经说过,芳汀就是欢乐,芳汀也就是贞操。

一个旁观者,如果仔细研究她,就会知道,她在那种年龄、那种季节、那种爱慕的陶醉中表露出来的,只是一种谦虚谨慎、毫不苟且的神情。芳汀自己也有一些感到惊奇。这种纯洁的惊奇,也就是普赛克和维纳斯之间的最细微的不同之处。芳汀的手指,修长而白皙,宛如拿着金针拨圣火灰的贞女。虽然她对多罗米埃的一切要求都不拒绝(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还可以看得更清楚),但她的面貌,在静止时却仍是端庄如处女的,有时,她会突然表现出一种冷峻到近乎严肃的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我们看到她的欢乐突然消失了,不需要经过一个中间阶段而立即进入沉思,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奇特动人的情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庄重,有时甚至显得严厉,正象女神的鄙夷神情。她的额、鼻和下颏具有线条上的平衡(绝不是比例上的平衡),因而构成了她面部的匀称,在从鼻底到上唇的那一段非常特别的地方,有一种隐约难辨的美妙窝痕,那正是贞静的神秘标志,从前红胡子之所以爱上在搜寻圣像时发现的一幅狄安娜,也正是为了这样一种贞静的美。好吧,爱是一种过失。芳汀却是飘浮在过失上的天贞。

四 乐得唱起了西班牙歌的多罗米埃

那天从早到晚都充满了一股朝气。整个自然界仿佛都在过节,在嬉笑。圣克鲁的花坛吐着阵阵香气,塞纳河里的微风拂着翠叶,枝头迎风摇晃,蜂群侵占茉莉花,一群群流浪的蝴蝶在蓍草、苜蓿和野麦中间翩翩狂舞,法兰西国王的森严园林里有成堆的流氓小鸟。

四对喜气洋洋的情侣,嬉游在日光、田野、花丛、树林中,显得光艳照人。

这群来自天上的神仙谈着,唱着,互相追逐,舞蹈,扑着蝴蝶,采着牵牛,在深草中沾湿他们的粉红挑花袜;她们是鲜艳的,疯狂的,对人毫无恶念,每个姑娘都随意地接受各个男子的吻,唯有芳汀,固守在她那种多愁易怒、半迎半拒的抵抗里,她的心有所专爱。“你,”宠儿对她说,“你老是这样。”

这就是欢乐。这一对对情侣的活动是对人生和自然发出的一种强烈的呼声,使天地万物都释放出了爱和光。从前有一个仙女特地为痴情男女创造了草地和树林。从此有情人便永远逃学野游,朝朝暮暮,了无尽期,只要一天有原野和学生,这样的事便一天不会停止。因此思想家无不怀恋春光。王孙公子、磨刀匠、公卿、缙绅、朝廷中人和城市中人(从前有这种说法)都成了那仙女的顺民。大家欢笑,相互追求,空中也洋溢着一种喜悦的光彩,爱真是普天同庆!月下老人便是上帝。娇喘的哼叫声,草丛中的追逐,顺手搂住的纤腰,音乐般的俏骂,用一个音节表现出的热爱,从这张嘴里夺到那张嘴里的樱桃,凡此种种,都烈火似的燃烧着,火焰直冲云霄。美丽的姑娘们甘于牺牲色相,那大概是永无尽期的了。哲学家、诗人和画家望着那种痴情,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早已眼花缭乱了。华托号召到爱乡去。平民画家朗克雷凝视着他那些飞入天空的仕女,狄德罗赞颂爱情,杜尔菲甚至说古代的祭司们也不免触景生情。午餐之后,那四对情侣到了所谓皇家方城,在那里看了那株新从印度运来的植物(我一时忘了它的名称,它曾经轰动一时,把巴黎的人全吸引到了圣克鲁),它是一株新奇、悦目、枝长的小树,无数的细如线缕的旁枝蓬松披散,没有叶子,开着盈千累万的小小白色团状花蕾,象一丛插满花朵的头发。成群结队的人不断地去赞赏它。

看完了树,多罗米埃大声说:“我请你们骑毛驴!”跟赶驴人讲好价钱以后,他们便从凡沃尔和伊西转回来。到了伊西,又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当时由军需官布尔甘占用的那个国有公园园门碰巧大开着。他们穿过铁栏门,到岩洞里观望了那个木头人似的隐修僧,在那著名的明镜厅里他们又尝试了那些神秘的小玩意,那是一种诲淫的陷阱,如果是一个成为巨富的登徒子或变作普利阿普斯的杜卡莱,这玩意倒十分相称。在伯尔尼神甫祭过的那两株栗树间,系着一个大秋千网,他们用力荡了一阵。那些美人儿一个个轮流荡着,裙边飘飘,皆大欢喜,戈洛治如在场,大约又找到他的题材了;正在那时,那位图卢兹人多罗米埃(他和西班牙人的性格有些渊源,图卢兹和托洛萨是姊妹城)以一种情意缠绵的曲调,唱了一首旧时的西班牙歌曲,大致是因为看见一个个美丽的姑娘们在树间的绳索上荡来荡去而有所发吧:

我来自巴达雷斯,

受了情魔的驱使,

我全部的灵魂

都在我的眼里。

为什么

要露出你的腿。

只有芳汀一个人不肯去荡秋千。

“我不喜欢有人装这种样。”宠儿气愤愤地说。

扔了毛驴,新的欢乐又有了,他们坐上船,渡过塞纳河,从巴喜走到明星区便门。我们记得,他们是在早晨五点起身的,但是,没有关系!“星期日没有什么叫做疲倦,”宠儿说,“疲倦到星期日也去休息了。”三点左右,这四对欢天喜地的朋友,跑上了俄罗斯山,那是当时在波戎高地上的一种新奇建筑物,我们从爱丽舍广场的树梢上望过去,便能够望见它那蜿蜒曲折的线路。宠儿不时喊道:

“还有那新鲜玩意呢?我要那新鲜玩意儿。”

“不用急。”多罗米埃回答说。

五 蓬巴达酒家

俄罗斯山溜完之后,他们想到了晚餐,毕竟也还是有些疲倦了,兴高采烈的八个神仙们在蓬巴达酒家停下来了,那酒家是有名的饭店老板蓬巴达在爱丽舍广场设下的分店,当时人们可以从里沃利街,德乐麦通道侧边看见它的招牌。

一间房间,宽敞而丑陋,里面有壁厢,厢底有床(由于星期日酒楼人满,只得忍受那样的地方);两扇窗子,凭窗可以眺望榆树外面的河水和河岸,一片八月的明媚阳光正照射在窗口;两张桌子,一张上面有着堆积如山的鲜花以及男人和女人的帽子,另一张,则由这四对朋友占了,他们团团坐在一堆喜气洋洋的杯盘瓶碟四周,啤酒罐和葡萄酒瓶杂陈,桌上有点乱,桌下更乱。

“他们用脚在桌子下面搞得乒零乓朗一团糟。”莫里哀说过。

这就是从早晨五点开始的那伙郊游,到了下午四点半钟时的情形。太阳西沉了,意兴也阑珊了。

充满了日光和人群的爱丽舍广场只见阳光和灰尘,那是构成光辉的两样东西。马尔利雕刻的一群石马,在金粉似的烟尘中立在后蹄上,引颈长嘶。华丽的马车川流不息。一队堂皇富丽的近卫骑兵,随着喇叭,从讷伊林荫大道走下来,一面白旗在斜阳返照中带着淡红颜色,在杜伊勒里宫的圆顶上拂荡。协和广场(当时已经恢复旧名,叫路易十五广场)上人山人海,个个喜气洋洋。许多人的衣纽上还佩着一朵吊在一条白闪缎带上的银百合花,那种东西,到一八一七年尚未完全绝迹。这儿那儿,成群的小女孩,在过路闲人的围观鼓掌声中跳着团圆舞,迎风唱着一种波旁舞曲,那种舞曲,本是用来打倒百日帝政的,直到当时还流行,其中的叠句是:

送还我们根特的伯伯,

送还我们的伯伯。

一群群近郊居民,穿着节日的漂亮服装,有些还模仿绅士,也佩上一朵百合花,四散在大方场和马里尼方场上,玩着七连环游戏或是骑着木马兜圆圈,其余一些人喝着酒;印刷厂里的几个学徒,戴着纸帽,又说又笑。处处都光辉灿烂。无可否认,那确是国泰民安,君权巩固的时代。警署署长昂格勒斯曾向国王递过一本私人密奏,谈到巴黎四郊的情形,他最后的几句话是这样的:“陛下,根据各方面的缜密观察,这些人民不足为畏。他们都和猫儿一样,懒惰驯良。外省的下民好骚动,巴黎的人民却不然。这全是些小民,陛下,要两个这样的小民叠起来,才抵得上一个近卫军士。在首都的民众方面,完全没有可虑的地方。五十年来,人民的身材又缩小了,这是值得注意的,巴黎四郊的人民,比革命前更矮小了。他们不足为害。总而言之,这都是些贱民,驯良的贱民。”

警署署长们是绝不相信猫能变成狮子的,然而事实上却是可能的,而且那正是巴黎人民的奇迹。就拿猫来说吧,昂格勒斯那样瞧不起猫。猫却受到古代共和国的尊重,他们认为猫是自由的化身,在科林斯城的公共广场上,就有一只极大的紫铜猫,仿佛正是和比雷埃夫斯的那尊无翅膀的密涅瓦塑像作对衬一般。复辟时代的警察太天真,把巴黎的人民看得太“易与”了。恰恰相反,他们绝不是“驯良的贱民”,巴黎人之于法兰西人,正如雅典人之于希腊人,他比任何人都睡得好些,他比任何人都确实要来得轻佻懒惰些,没有人比他更显得健忘,但是决不可以为他们就是可靠的,他尽可以百般疏懒,但是一旦光荣在望,他便会奋不顾身,什么都会干的。给他一支矛吧,他可以干出八月十日的事,给他一支枪吧,他可以再有一次奥斯特里茨。他是拿破仑的支柱,丹东的后盾。国家发生了问题?他捐躯行伍;自由发生了问题?他喋血街头;留神!他的怒发令人难忘;他的布衫可以和希腊的宽袍媲美,他会象在格尔内塔街那样,迫使强敌投降。当心!时机一到,这个郊区的居民就会变大的。这小子会站起来,怒目向人,他吐出的气将变成飓风,从他孱弱的胸中,会呼出足够的风,来改变阿尔卑斯山的丘壑。革命之所能够战胜欧洲,全赖军队里巴黎郊区的居民。他歌唱,那是他的欢乐。你让他的歌适合他的性格,你看着吧!如果他唱来唱去只有《卡玛尼奥拉》一首歌,他当然只能推倒路易十六;但你如果叫他唱《马塞曲》,他便能拯救全世界。

我们在昂格勒斯奏本的边上写了这段评语以后,再回头来看我们的那四对情人。我们说过,晚餐已经用完了。

六 相爱

餐桌上的谈话和情侣们的谈话一样,是不可捉摸的,如果说情侣们的谈话是云霞,餐桌上的谈话则是烟雾。

法梅依和大丽哼着歌儿,多罗米埃喝着酒,瑟芬笑着,芳汀微笑着。李士多里吹着在圣克鲁买来的木喇叭。宠儿脉脉含情地望着勃拉什维尔说道:

“勃拉什维尔。我爱你。”

这话引起了勃拉什维尔的一个问题。

“宠儿,假使我不爱你了,你会怎样呢?”

“我吗!”宠儿喊着说,“唉!别说这种话,哪怕是开玩笑,也不要说这种话!假使你不爱我了,我就跳到你后面,抓你的皮,扯你的头发,把水淋到你的身上,让你吃官司。”

勃拉什维尔自认为多情地微笑了一下,正如一个自尊心获得极端满足而感到舒服的人一样。宠儿又说:

“是呀!我会叫警察!哼!你以为我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坏种!”

勃拉什维尔受宠若惊,仰在椅上,沾沾自喜地闭上了眼睛。大丽吃个不停,从喧杂的语声中对宠儿说:

“看起来,你对你的勃拉什维尔不是很痴心吗?”

“我,我讨厌他,”宠儿用了同样的语调回答,重又拿起她的叉子。“他舍不得花钱。我爱在我对面住的那个小伙子。那小子长得漂亮得很,你认得他吗?他很有做演员的气质。我喜欢演员。他一回家,他妈就说:‘呀!我的上帝!我又不得安宁了。他要叫起来了。唉,我的朋友,你要叫破我的脑袋吗!’因为他一到家里,便到那些住耗子的阁楼上,那些黑洞里,越高的地方越好,他在那里又唱又朗诵,谁知道他搞些什么!下面的人都听得见。他在一个律师家里写讼词,每天已能赚二十个苏了。他父亲是圣雅克教堂里的唱诗人。呀!他长得真漂亮。他已经爱我到了这种地步,有一天,他看见我在调灰面做薄饼,他对我说:‘小姐,您拿您的手套做些饼,我全都会吃下去。’世界上只有艺术家才会说这样的话。呀!他生得非常好。我已经要为那小白脸发疯了。这不打紧,我对勃拉什维尔还是说我爱他。我多么会撒谎!你说是吗?我多么会撒谎!”

宠儿喘了口气,又继续说:

“大丽,你知道吗?我心里烦得很。落了一夏季的雨,这风真叫我受不了,风又吹不熄我心头的火,勃拉什维尔是个小气鬼,菜场里又不大有碗豆卖,他只知道吃,正好象英国人说的,我害‘忧郁病’了,奶油又那么贵!并且,你看,真是笑话,我们竟会在有床铺的房间里吃饭,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七 多罗米埃的妙论

这时,有几个人在唱着歌,其余的人都说着话,稀里哗啦,也不分个先后,到处只有一片乱嘈嘈的声音。多罗米埃开口了:

“我们不该胡说八道,也不该说得太快,”他大声说,“让我们想想,我们是不是想要卖弄自己的口才。过份地信口开河只会浪费精力,那是再傻也没有的了。流着的啤酒堆不起泡沫。先生们,不要性急。我们吃喝,也得有吃喝的气派。让我们细心地吃,慢慢地喝。我们不必匆忙。你们看春天吧,如果它来得太快,它就烧起来了,就是说,一切植物都不能发芽了。过份的热会损害桃花和杏花。过份的热也会消灭盛宴的雅兴和欢乐。先生们,心不可热!拉雷尼埃尔()和塔列朗的意见都是这样。”从那堆人里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反抗声。

“多罗米埃,不要闹!”勃拉什维尔说。

“打倒专制魔王!”法梅依说。

“蓬巴达!蓬彭斯!彭博什!”“星期日还没完呢。”法梅依又说。

“我们并没有乱来。”李士多里说。

“多罗米埃,”勃拉什维尔说,“请注意我的安静态度。”

“在这方面,你算得上是侯爷。”

这句小小的隐语竟好象是一块丢在池塘里的石头。安静山侯爵是当时一个大名鼎鼎的保皇党。蛙群声息全没了。

“朋友们,”多罗米埃以一个重获首领地位的人的口吻大声说,“安静安静。见了这种天上掉下来的玩笑也不必太惊谎。凡是这种天上掉下来的东西,不一定是值得兴奋和敬佩的。隐语是飞着的精灵所遗的粪。笑话四处都有,精灵在说笑一通之后,又飞上天去了。神鹰遗了一堆白色的秽物在岩石上,仍旧翱翔自如。我毫不褒渎隐语。我仅就它价值的高下,给以相当的敬意而已。人类中,也许是人类以外,最尊严、最卓越和最可亲的人都说过隐语。耶稣基督说过一句有关圣彼得的隐语。摩西在谈到以撒、埃斯库罗斯、波吕尼刻斯时,克娄巴特拉在谈到屋大维时也都使用过隐语。还要提请你们注意,克娄巴特拉的隐语是在亚克兴战争以前说的,假使没有它,也就不会有人记得多临城,多临在希腊语中只是一个勺而已。这件事交代之后,我再回头来说我的劝告词。我的弟兄们,我再说一遍,即使是在说俏皮话、诙谐、笑谑和隐语时,也不可过于热心,不可嚣张,不可过份。诸位听我讲,我有安菲阿拉俄斯的谨慎和恺撒的秃顶。即使是猜谜语,也该有个限度。这就是拉丁话所谓的“Estmodusinrebus。即使是饮食,也该有节制。女士们,你们喜欢苹果饺,但别吃得太多了。就是吃饺,也该有限度和艺术手法。贪多嚼不烂,好比蛇吞象。胃病总是因为贪吃所至。疳积病是上帝派来教育胃的。并且你们应当记住这一点:我们的每一种欲念,甚至包括爱情在内,也都有胃口,不可太饱。在任何事情上,都该在适当的时候写上‘完’字;在紧急的时候,我们应当自行约束,推上食量的门闩,抑制自己的妄念,并且自请处罚。知道在适当的时候自动约束自己的人就是聪明人。对于我,你们不妨多少有点信心,因为我学过一点法律,我的考试成绩可以证明,因为我知道存案和悬案间的差别,因为我用拉丁文做过一篇论文,论《缪纳修斯·德门任弑君者的度支官时期的罗马刑法》,因为我快做博士了,照说,从这以后,我就一定不会是个蠢才了。我劝告你们,应当节欲。我说的是好话,真实可靠得和我叫斐利克斯·多罗米埃一样。时机一到,就下定决心,象西拉或奥利金那样,激流勇退,那样才是真正快乐的人。”

宠儿聚精会神地听着。

“斐利克斯!”她说,“这是个多么漂亮的名字!我爱这个名字。

这是拉丁文,作‘兴盛’解释。”多罗米埃接下去说:

“公民们,先生们,少爷们,朋友们!你们想要摒绝床第之事,放弃儿女之情而毫不冲动吗?再简单也没有。这就是药方:柠檬水,过度的体操,强迫劳动,疲劳,负重,不睡觉,守夜,多饮含硝质的饮料和白荷花汤,尝茑栗油和马鞭草油,厉行节食,饿肚子,继之以冷水俗,使用草索束身,佩带铅块,用醋酸铅擦身,用醋汤作热敷。”

“我宁愿请教女人。”李士多里说。

“女人!”多罗米埃说,“你们得小心。女人水性杨花,信赖她们,那简直是自讨苦吃。女人是邪淫寡信的。她们恨蛇,那只是出于同行的妒嫉心。蛇和女人是对门邻居。”

“多罗米埃!”勃拉什维尔喊着说,“你喝醉了!”

“可不是!”多罗米埃说。

“那么,你乐一乐吧。”勃拉什维尔又说。

“我同意。”多罗米埃回答。

于是,他一面斟满酒,一面站了起来:

“光荣属于美酒!现在,酒神,请喝!对不起,诸位小姐,这是西班牙文。证据呢,女士们,就是这样。怎样的民族就有怎样的酒桶。卡斯蒂利亚的亚洛伯,盛十六公升,阿利坎特的康达罗十二公升,加那利群岛的亚尔缪德二十五公升,巴利阿里群岛的苦亚丹二十六公升,沙皇彼得的普特三十公升。伟大的彼得万岁,他那更伟大的普特万万岁。诸位女士们,请让我以朋友资格奉劝一句话:你们应当随心所欲,广结良缘。爱情的本质就是胡碰乱撞。爱神不需要象一个膝盖上擦起疙瘩的英国女仆那样死死蹲在一处。那位温柔的爱神生来并不是这样的,它嘻嘻哈哈到处乱撞,别人说过,撞错总也还是人情;我说,撞错总也还是爱情。诸位女士,我崇拜你们中的每一位。呵瑟芬,啊,约瑟芬,俏皮娘儿,假使你不象那样撅着嘴,你就更迷人了。你那神气好象是被谁在你脸上无意中坐了一下子似的。至于宠儿,呵,山林中的仙女和缪斯!勃拉什维尔一天走过格雷-巴梭街的小溪边,看见一个美貌姑娘,露着腿,穿着一双白袜,拉得紧绷绷的。这个样子合了他的意,于是勃拉什维尔入迷了。他爱的那个人儿便是宠儿。呵!宠儿!你有爱奥尼亚人的嘴唇。从前有个希腊画家叫欧风里翁,别人给了他个绰号,叫作嘴唇画家。只有那个希腊人才配画你的嘴唇。听我说!在你以前,没有一个人是够得上他一画的。你和美神一样是为得到苹果而生的,或者说,和夏娃一样,是为吃苹果而生的。美是由你开始的。我刚才提到了夏娃,夏娃是你创造出来的。你有资格获得‘发明美女’的证书。呵,宠儿,我不再称您为你了。因为我要由诗歌转入散文了。刚才您谈到我的名字,您打动了我的心弦,但是无论我们是什么人,对于名字,总不宜轻信。名不一定符实。我叫做斐利克斯,但是我并不快乐。字是骗人的。我们不要盲目接受它的含义。写信到列日去买软木塞,到波城去买皮手套,那才荒唐呢。密斯大丽,我如果是您的话,我就要叫做玫瑰,花应当有香味,女人应当有智慧。至于芳汀,我不打算说什么,她是一个多幻象、多梦想、多思虑、多感触的人,一个具有仙女的体态和信女的贞洁的小精灵;她失足在风流女郎的队伍里,又要藏身在幻想中,她唱歌,却又祈祷,又望着天空,但又不大知道她所渴望的是什么,也不大知道她所作的究竟是什么,她望着天空,自以为生活在大花园里,以为到处是花和鸟,而实际上花和鸟并不多。呵,芳汀,您应当知道这一点:我,多罗米埃,我只是一种幻象,但是这位心思缥缈的黄发女郎,她并没有听见我说话!然而她有的全是光艳、趣味、青春、柔美的晨曦。呵,芳汀,您是一个值得称为白菊或明珠的姑娘,您是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妇女。诸位女士,还有第二个忠告:你们决不要嫁人;结婚犹如接木,效果好坏,很不一定,你们不必自寻苦吃。但是,哎呀!我在这里胡说什么?我失言了。姑娘们在配偶问题上是不可救药的。我们这些明眼人所能说的一切,绝不足以防止那些做背心、做鞋子的姑娘们去梦想那些金玉满堂的良人。不管它,就这样吧;但是,美人们,请牢记这一点:你们的糖,吃得太多了。呵,妇女们,你们只有一个错误:就是好嚼糖。呵,啮齿类的女性,你的皓齿多么喜爱糖呵。那么,好好地听我讲,糖是一种盐。一切盐都吸收水份。糖在各种盐里具有最富于吸收水分的能力。它通过血管,把血液里的水分提出来,于是血液凝结,由凝结而凝固,而得肺结核,直至死亡。因此,糖尿病常和痨病并发。因此,你们不要嚼糖,就可长寿了!现在我转到男子方面来。先生们,多多霸占妇女。在你们彼此之间不妨无所顾忌地相互霸占爱人。猎艳,乱交,情场中无所谓朋友。凡是有一个漂亮女子的地方,争夺总是公开的;无分区域,大家拚个你死我活!一个漂亮女子,便是一场战争的导火线,一个漂亮女子,便是一场明目张胆的盗窃。历来一切的劫掠都是在亵衣上发起的。罗慕洛掳过萨宾妇人,威廉掳过萨克森妇人,恺撒掳过罗马妇人。没有女子爱着的男子,总好象饿鹰那样,在别人的情妇头上翱翔。至于我,我向一切没有家室的可怜虫介绍波拿巴的《告意大利大军书》:‘士兵们,你们什么也没有。敌人却有。’”

多罗米埃的话中断了。

“喘口气吧,多罗米埃。”勃拉什维尔说。

同时,勃拉什维尔开始唱一支悲伤的歌,李士多里和法梅依随声和着,那种歌是用从车间里信手拈来的歌词编的,音韵似乎很丰富,其实却全然没有音韵;意义空虚,有如风声树影,是从烟斗的雾气中产生出来的,因此也就和雾气一同飘散消失。下面便是那群人答复多罗米埃的演说词的一节:

几个荒唐老头子,

拿些银子交给狗腿子,

要教克雷蒙-东纳先生,

圣约翰节日坐上教皇的位子,

克雷蒙-东纳先生不能当教皇,

原来他不是教士,

狗腿子气冲冲,

送还他们的银子。

那种歌并不能让多罗米埃的随机应变的口才停歇下来。他干了杯,再斟上一杯,又说起话来。

“打倒圣人!我说的话,你们全不必放在心上。我们不要清规戒律,不要束手束脚,不要谨小慎微。我要为欢乐浮一大白,让我们狂欢吧!让我们拿放荡和酒肉来补足我们的法律课。吃喝,消化。让查士丁尼作雄的,让酒囊饭袋作雌的。喜气弥漫苍穹啊!造物主!祝你长生!地球是一颗大金刚钻!我快乐。雀鸟真够劲,遍地都是盛会!黄莺儿是一个任人欣赏的艾勒维奥。夏日,我向你致敬。呵,卢森堡,呵,夫人街和天文台路的竹枝词!呵,神魂颠倒的丘八!呵,那些看守孩子又拿孩子寻开心的漂亮女佣人。如果我没有奥德翁的长廊,我也许会喜欢美洲的草原吧。我的灵魂飞向森林中的处女地和广漠的平原。一切都是美的。青蝇在日光中萦萦飞舞。太阳打喷嚏打出了蜂雀。吻我吧,

芳汀。”他弄错了,吻了宠儿。

八 一匹马之死

“爱同饭店比蓬巴达酒家好。”瑟芬叫着说。

“我喜欢蓬巴达超过爱同,”勃拉什维尔说,“这里显得阔绰些,有些亚洲味道。你们看下面的那间大厅,四面墙上都有镜子。”

“我只注意盘子里的东西。”宠儿说。

勃拉什维尔一再坚持说:

“你们瞧这些刀子。在蓬巴达酒家里刀柄是银的,在爱同店里是骨头的。银子当然要比骨头贵重些。”

“对那些装了银下巴的人来说,这话却不对。”多罗米埃说。这时他从蓬巴达的窗口望着残废军人院的圆屋顶。

大家寂静下来。

“多罗米埃,”法梅依叫道,“刚才李士多里和我辩论了一番。”“辩论固然好,相骂更奇妙。”多罗米埃回答。

“我们辩论哲学问题。”

“哼。”

“你喜欢笛卡儿还是斯宾诺莎?”

“我喜欢德佐吉埃。”多罗米埃说。

下了那判决词之后,他又喝酒,接着说:

“活在世上,我同意。世界上并不是一切都完蛋了的,既然我们还可以胡思乱想。因此我感激永生的众神。我们说谎,但我们会发笑,我们一面肯定,但我们一面也怀疑。三段论里常出岔子。有趣。这世上究竟还有一些人能洋洋得意地从那些与众不同的见解中,拿出一些特别玩意儿。诸位女士,你们安安静静喝着的那些东西是从马德拉来的酒,你们应当知道,是古拉尔·达·弗莱拉斯地方的产品,那里超出海面三百十七个脱阿斯!喝酒时你们应当注意这三百十七个脱阿斯!而那位漂亮的饭店老板蓬巴达凭着这三百十七个脱阿斯,却只卖你们四法郎五十分丁!”

法梅依再次把话打断了:

“多罗米埃,你的意见等于法律。哪一个作家是你所最欣赏的?”

“贝尔……。”

“贝尔坎!”

“不对,贝尔舒。”

多罗米埃又接下去说:

“光荣属于蓬巴达!假使他能为我招来一个埃及舞女,他就能和艾勒芳达的缪诺菲斯媲美;假使他能为我送来一个希腊名妓,他就能与喀洛内的迪瑞琳媲美了!因为,呵,女士们,希腊和埃及,也有过蓬巴达呢。那是阿普列乌斯告诉我们的。可惜世界永远是老一套,绝没有什么新玩意。在造物主的创作里,再也没有什么未发表的东西,所罗门说过:‘在太阳下面没有新奇的事物。’维吉尔说过:‘每个人的爱全是一样的。’今天的男学生和女学生走上圣克鲁的篷船,正和从前亚斯巴昔和伯利克里乘舰队去萨摩斯一样。最后一句话。诸位女士,你们知道亚斯巴昔是什么人吗?她虽然生在女子还没有灵魂的时代,她却是一个灵魂,是一个紫红色的比火更灿烂、比朝阳更鲜艳的灵魂。亚斯巴昔是个兼有女性的两个极端性的人儿,她是一个神妓,是苏格拉底和曼侬·列斯戈的混合体。亚斯巴昔是为了普罗米修斯需要一个尤物的缘故而生的。”

如果当时没有一匹马倒在了河沿上,高谈阔论的多罗米埃是难于住嘴的。由于那一冲击,那辆车子和这位高谈阔论者都一齐停了下来。一匹又老又瘦只配送给屠夫的博斯母马,拉着一辆很重的车子。那头气力衰竭的牲口走到蓬巴达的门前,不肯再走了。这件意外的事招来了不少观众。边咒骂、边生气的车夫举起鞭子,对准目标,狠狠一鞭抽下去,同时嘴里骂着“贱畜牲”时,那匹老马却已倒在地上永不再起了。在行人的轰然之动中多罗米埃的那些愉快的听众全掉转头去看了,多罗米埃趁这机会念了这样一节忧伤的诗来结束他的演讲:

在这世界上,

小车和大车,

命运都一样;

它是匹劣马,

活得象老狗,

所以和其他劣马一样。

“怪可怜的马。”芳汀叹着说。

于是大丽叫起来了:

“你们瞧芳汀,她为那些马也叫起屈来了!有这样蠢的人!”

这时,宠儿交叉起两条胳膊,仰着头,定睛望着多罗米埃说:

“够了够了!还有那古怪玩意儿呢?”

“正是呵。时候已经到了,”多罗米埃回答说,“诸位先生,送各位女士一件古怪玩意儿的时候已经到了。诸位女士,请等一会儿。”

“先亲一个嘴。”勃拉什维尔说。

“亲额。”多罗米埃加上一句。

每个人在他情妇的额上郑重地吻了一下,四个男人鱼贯而出,都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

宠儿鼓着掌,送他们出去。

“已经很有点意思了。”她说。

“不要去得太久了,”芳汀低声说,“我们等着你们呢。”

九 一场欢乐的愉快结局

几位姑娘独自留下,两个两个地伏在窗子边上闲谈,伸着头,隔窗对说。

她们看见那些年轻人挽着手走出蓬巴达酒家。他们回转头来,笑嘻嘻对着她们挥了挥手,便消失在爱丽舍广场每周都有的那种星期日的尘嚣中去了。

“不要去得太久了!”芳汀喊着说。

“他们会带什么玩意儿回来给我们呢?”瑟芬说。

“那一定是些好看的东西。”大丽说。

“而我,”宠儿说,“我希望带回来的东西是金的。”

她们从那些大树的枝桠间望着水边的活动情景,觉得也很有趣,不久就忘记了那件事了。那正是邮车和公共马车启程的时刻。当时到南部和西部去的客货,几乎全要走过爱丽舍广场,大部分顺着河沿,经过巴喜便门出去。每隔一分钟,就会有一辆刷了黄漆和黑漆的大车,载着沉重的东西,马蹄铁链响成一片,箱、箧、提包堆得乱成一团,车子里人头攒动,一眨眼全都走了,碾踏着街心,疯狂地穿过人堆,路面上的石块尽化成了燧石,尘灰滚滚,就好象是从炼铁炉里冒出的火星和浓烟。几位姑娘见了那种热闹大为兴奋,宠儿喊着说:

“多么热闹!就象一堆堆铁链在飞滚。”

一次,她们仿佛看见有辆车子(由于榆树的枝叶过于浓密,她们看不大清楚)停了一下,随即又飞跑去了。这事惊动了芳汀。“这真奇怪!”她说。“我还以为公共客车是从来都不停的呢。”宠儿耸了耸肩。

“这个芳汀真奇怪,我刚才故意看着她。最简单的事她都要大惊小怪。假如我是个旅客,我关照公共客车说:‘我要到前面去一下,您经过河沿时让我上车。’客车来了看见我,停下来,让我上去。这是每天都有的事。你脱离现实生活了,我亲爱的。”这样过了一阵,宠儿忽然一动,仿佛一个如梦初醒的人。

“喂,”她说,“他们要送我们的古怪玩意儿呢?”

“是呀,正是这样,”大丽接着说,“那闹了半天的古怪玩意儿呢?”“他们耽搁得太久了!”芳汀说。

芳汀刚叹完了这口气,伺候晚餐的那个堂倌走进来了,他手里捏着一个东西,好象是封信。

“这是什么?”宠儿问。

堂倌回答说:

“这是那几位先生留给太太们的一张条子。”

“为什么没有马上送来?”

“因为那些先生吩咐过的,”堂倌接着说,“要过了一个钟头才交给这几位太太。”

宠儿从那堂倌手里把那纸夺过来。那的确是一封信。

“奇怪,”她说,“没有收信人的姓名,但有这几个字写在上面:

这就是古怪玩意儿。

她急忙把信拆开,打开来念(她识字):

呵,我们的情妇!

你们该知道,我们是有双亲的人。双亲,这是你们不大知道的。在幼稚而诚实的民法里,那叫做父亲和母亲。那些亲人,长者,慈祥的老公公,慈祥的老婆婆,他们老叫苦,老想看看我们,叫我们做浪子,盼望我们回去,并且要为我们宰牛杀羊。现在我们服从他们。因为我们是有品德的人。你们念这封信时,五匹怒马已把我们送还给我们的爸爸妈妈了。正如博须埃所说,我们拆台了。我们走了,我们已经走了。我们在拉菲特的怀中,在加亚尔()的翅膀上逃了。去图卢兹的公共客车已把我们从陷阱中拔了出来。陷阱,就是你们,呵,我们美丽的小姑娘!我们回到社会、天职、秩序中去了,马蹄踏踏,每小时要走三法里,祖国需要我们,和旁人一样,去做长官,做家长,做乡吏,做政治顾问。要尊敬我们。我们正在作一种牺牲。快快为我们痛哭一场。快快为我们找替身吧。假使这封信撕碎了你们的心,你们就照样向它报复,把它撕碎。永别了。

近两年来我们曾使你们幸福,千万不可埋怨我们。

勃拉什维尔法梅依

李士多里多罗米埃(签字)

  附告:餐费已付。

四位姑娘面面相觑。

宠儿第一个打破沉寂。

“好呀,”她喊着说,“这玩笑确是开得不坏。”

“很有趣。”瑟芬说。

“这一定是勃拉什维尔出的主意,”宠儿又说,“这倒使我爱他了。人不在,心头爱,人总是这样的。”

“不对,”大丽说,“这是多罗米埃的主意。一望便知。”“既是这样,”宠儿又说,“勃拉什维尔该死,多罗米埃万岁!”“多罗米埃万岁!”大丽和瑟芬都喊起来。

接着,她们放声大笑。

芳汀也随着大家笑。

一个钟头过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她哭了出来。我们已经说过,这是她第一次的爱。她早已如同委身于自己的丈夫一样委身于多罗米埃了,并且这可怜的姑娘已生有一个孩子。

续待完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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