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习惯于把缪法·德·伯维尔夫人称之为萨比娜伯爵夫人,以免与前一年谢世的伯爵母亲的称谓相混淆。萨比娜伯爵夫人每逢星期二都在她的公馆里接待客人,公馆坐落在米罗梅斯尼尔街,就在庞蒂埃夫街的拐弯处。这是一座方形大建筑,缪法家已经在此住了一百余年了。房子的正面临街,又高又黑,毫无生机,阴森得像座修道院,高大的百叶窗,几乎总是关得严严的;屋子的后边,有一个土壤湿润的花园,花园的一端,长着几株树,树长得又高又细,仿佛在寻找阳光,枝桠高出了石板瓦屋顶。

本周星期二,已经临近晚上十点钟了,客厅里才来了十来个客人。倘若来的客人都是亲密好友,她就既不开小客厅,也不开餐厅。这样,大家显得更亲密一些,还可以围着火炉聊天。客厅又大又高,有四扇窗户朝向花园,现在已是四月底了,天气多雨,虽然壁炉里燃着大块劈材,大家仍然感到花园里有一股湿气袭来;白天,淡绿色的光线把房间里照得若明若暗;但是,到了夜晚,台灯和吊灯都点亮后,这间客厅里却显出一派庄严气氛,陈设有拿破仑时代式样的笨重桃花心木家具,有黄丝绒的帷幔和椅套,上面印着光滑如缎的大图案。进了这间客厅,仿佛置身于冷冰冰的庄严气氛中,置身于古老的习俗之中,置身于一个流逝了的散发着虔诚宗教气息的时代之中。

壁炉的一边,有一张方形扶手椅,木质坚硬,椅罩布面粗糙,伯爵的母亲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去世的。在壁炉的另一边,也就是那张扶手椅的对面,萨比娜伯爵夫人坐在一张深座椅子上,椅垫是红绸做的,柔软得像鸭绒。这是客厅里唯一的现代家具,在严肃的气氛中,摆着这样一件新奇的东西,显得很不协调。

“这么说来,”年轻的伯爵夫人说道,“波斯沙赫①要到我们这里来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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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斯(或伊朗)国王的称谓。

她们谈论那些要来巴黎参观万国博览会的王公贵族。好几位太太围着壁炉坐着。杜·荣古瓦太太有个兄弟是外交官,已经完成出使东方任务归来,现在由她来介绍纳札尔·埃丹宫廷的详细情况。

“你不舒服吗,亲爱的?”尚特罗太太看见伯爵夫人打了一个哆嗦,脸色发白,问道。她是一个冶金作坊主的妻子。

“不,一点也不,”伯爵夫人笑着回答道,“我身上有点冷……这间客厅生火后,要好长时间才能热起来!”

她用忧郁的目光望着墙壁,一直望到天花板。她的女儿爱丝泰勒,芳龄十八,已到青春期,身材颀长,毫不引人注目,她从圆凳上站起来,悄然走来把一块滚落的劈柴扶起来。可是萨比娜在修道院时的女友、比她小五岁的德·谢泽勒太太大声说道:

“啊!我倒想有你这样一间大客厅!至少,你可以用它来接待客人……如今,造的房子全像盒子……如果我是你的话……”

她说话冒冒失失,手舞足蹈。她说如果是她的客厅,她就要把帷幔、椅子和其它东西统统换成新的,然后举行舞会,让全巴黎的人都来参加。她的丈夫呆在她的后面,一本正经地听她说话,他是一名行政官员。据说,她偷人不瞒丈夫;但是大家都原谅她,依然接待她,因为听说她神经有些不正常。

“这个莱奥妮德!”萨比娜伯爵夫人只嘟哝了一句,脸上露出淡淡一笑。

她做了一个懒洋洋的手势,以补充她所没有说出的想法。当然罗,要改变客厅的样子,也不会在这里住了十七年才来改变,现在,她要让客厅保持她婆婆在世时所要求保留的样子。

随后,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人家还告诉我,普鲁士国王和俄国皇帝肯定也要来哩。”

“对,已经宣布还要举行盛大庆祝活动哩。”杜·荣古瓦太太说道。

银行家斯泰内是刚刚由熟悉全巴黎社交界人士的莱奥妮德·德·谢泽勒带来的,他坐在两扇窗户中间的一张长沙发上,正在与人谈话呢;他正向一个众议员提问题,他很想从他的口中,巧妙地套出一些有关交易所的消息,斯泰内已觉察到交易所的一些动向了。缪法伯爵站立在他们前面,一声不吭,听他们两人谈话,脸色比平常还灰白。门边有四五个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围着格扎维埃·德·旺德夫尔伯爵,他正在低声向他们讲故事。这则故事的内容大概很下流,因为几个年轻人低声笑个不停。在屋子的中央,一个胖男人独自一人沉沉地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睁着眼睛在打盹,他是内务部办公室主任。不过,其中一个青年对这个故事显得有些怀疑,旺德夫尔提高嗓门说道:

“你是个十足的怀疑派,富卡蒙;这样,你就破坏了你的乐趣。”

他讲完便笑眯眯地走到太太们这边来。旺德夫尔是一家名门望族的末代子孙,气质像是女性,聪明而又诙谐,他挥金如土,坐食祖宗留下来的遗产,贪婪的欲望无法抑制。他饲养的赛马,算得上巴黎最有名的赛马,这项花费高得惊人;他每月在帝国俱乐部赌输的钱也令人震惊;他的情妇们不管年成好坏,每年要吃掉他一个农庄、数公顷土地或森林,挥霍掉他在庇卡底的大批产业的一部分。

“我劝你索性把其他人也都称作怀疑派吧,而你自己就什么也不相信,”莱奥妮德说道,一边在自己旁边让点地方给他,“是你破坏了自己的乐趣。”

“你说得一点不错,”他回答道,“我正是要让别人吸取我的经验教训。”

这时,大伙不让他再说下去,因为他惹怒了韦诺先生。这时,太太们坐得散开了一点,大家透过空隙看见一个年届花甲的小老头坐在一张长椅的一端,他露出一口坏牙齿,脸上堆满狡黠的微笑。他呆在那儿就像在家里一样,一声不吭,听着大家讲话。他摆摆手,说他并没有生气。于是,旺德夫尔又神气起来,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

“韦诺先生很了解我,我只相信应该相信的东西。”

他这是表明自己信仰宗教。莱奥妮德听了似乎很满意。坐在客厅后面的那些年轻人不再笑了,客厅里的人都露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没有什么可好笑的。一阵冷风吹过,在一片寂静中,只听见斯泰内的带鼻音的说话声,参议员说话很谨慎,终于使斯泰内大为恼火。萨比娜伯爵夫人瞅了一会儿炉火,接着,她又继续说道:

“去年我在巴登看见普鲁士国王。在他这样的年龄,精力还算挺好的。”

“俾斯麦伯爵将陪同他一道来,”杜·荣古瓦太太说,“你们认识俾斯麦伯爵吗?在我兄弟家里,我与他共进过午餐。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才是普鲁士驻法国的大使……

这样一个人,最近居然连连取得成功,我真莫名其妙。”

“为什么?”尚特罗太太问道。

“老天爷!叫我怎么对你说呢……我不喜欢这个人,他样子粗鲁,又缺乏教养。而且,我觉得他有些愚蠢。”

于是,大家都谈论起俾斯麦伯爵来。对俾斯麦的看法,众说纷纭。旺德夫尔认识他,并说他酒量很大,赌技出色。可是,到了争论最激烈的时候,门开了,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进来了。福什利跟在他后边,他走到伯爵夫人面前,鞠了个躬,说道:

“夫人,对您的美好邀请,我时刻铭记在心……”

伯爵夫人莞尔一笑,说了句客套话。新闻记者行礼后,在客厅中间愣了一会儿,他觉得人地生疏,客人中他只认识斯泰内。旺德夫尔转过身子,走过来跟他握手。遇到旺德夫尔,福什利顿时高兴起来,他想跟他说句内心话,便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

“就定在明天,你也去吗?”

“当然罗!”

“夜里十二点到她家里。”

“我知道,我知道……我与布朗瑟一起去。”

他想离开福什利,回到太太们那儿去,提出一个新的证据,为俾斯麦辩护,但福什利把他拉住了。

“你绝对猜不到她托我邀请谁到她家里去。”

接着,他将头向着缪法伯爵微微一指,这时伯爵正在与参议员和斯泰内讨论国民预算上的一个问题。

“不可能!”旺德夫尔惊喜交集地说。

“我敢发誓!我还不得不向她保证把斯泰内带到哩。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暗暗地笑了,而旺德夫尔又匆匆忙忙跑到太太们圈子里来,他大声嚷道:

“我可以肯定,恰恰相反,俾斯麦先生是非常风趣的人……比如说吧,一天晚上,他在我面前说了一句逗人的话……”

他俩讲话很快,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很低,但都被拉法卢瓦兹听见了,他注视着福什利,希望他过来解释一下,但福什利始终没过来。他们说的是谁呢?明天半夜他们要干什么呢?于是,他再也不离开他的表哥。福什利走过去坐下来。使他特别感兴趣的是萨比娜伯爵夫人。过去时常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她的名字,她是十七岁结婚的,现在大概三十四岁了,婚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整天见到的人只有丈夫和婆婆。在上流社会里,有人说她冷若冰霜,像个虔诚的教徒,也有人很同情她,说她在嫁到这座深宅老院前,笑声朗朗,目光炯炯有神。福什利一边凝视着她,一边思量着一件事。他有一个朋友,最近在墨西哥战死,死时是上尉,就在他出发前夕,同福什利一起吃饭,饭后,他无意中向福什利吐露了一段隐情,这种隐情,即便是最谨慎的男人,在某些时候,也是会泄露出来的。不过,这事在福什利的回忆中已变得模糊了;那天晚上,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现在,他看见伯爵夫人坐在古色古香的客厅的中央,身着黑色衣服,安详地微笑着,心里起了疑团。她身后有一盏灯,把她那丰腴、微黑的面孔侧面照得轮廓分明,脸上只有嘴唇有点厚,露出一种急切的情欲要求。

“他们老谈俾斯麦,有什么用!”拉法卢瓦兹嘀咕道,他装出一副在社交场合中露出的那种无聊的神态,“在这儿,真要命。你的想法真古怪,偏要到这里来。”

福什利忽然问他道:

“喂!伯爵夫人不跟任何人睡觉吗?”

“啊!不,啊!不,亲爱的,”他结结巴巴说道,显得不知所措,忘记做出装腔作势的样子,“你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这样生气有失风度,便往长沙发里一躺,补充说道:

“当然罗!我说没有,但是我知道的情况也不多……那边有个小家伙,名叫富卡蒙,到处都能见到他,也许他知道的比我多。比这更加不堪入耳的事,肯定也有人见过。我吗,这种事是不管的……总之,如果伯爵夫人真的以不端行为来消愁解闷,她就够机灵了,因为这件事没有张扬出去,也没有人谈到过。”

还没等到福什利开口问他,拉法卢瓦兹就把自己所知道的缪法家的事告诉他。太太们继续围着壁炉交谈着,他们两个人压低了嗓门说话;倘若她们看见他俩打着领带,戴着白手套呆在那里,她们还以为他俩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什么严肃的问题呢。拉法卢瓦兹很熟悉缪法伯爵的母亲,她是个令人难以容忍的风骚老太婆,总是呆在神甫们家里;另外,只要她摆摆架子,做一个权威性的手势就能使任何人在她面前屈服。至于缪法,他是被拿破仑一世封为伯爵的一位将军晚年所生之子,所以十二月二日①以后,他自然得宠了。他也是一个郁郁寡欢的人,但他却以诚实、正直著称。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古老陈腐的观念,对他在宫廷里所担任的职务,他的尊严和德行都认为了不起,把头仰得高高的,俨然是个圣人。是缪法老太给他以良好的教育:他每天必须做忏悔,不许逃学,不许犯青年人易犯的过失。他参加宗教仪式,他有一种多血质型的强烈的宗教狂热,发作时就像热病一样。最后,为了用最后一个细节来描绘他,拉法卢瓦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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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八四八年二月法国爆发革命后,拿破仑三世从英格兰回到法国。他的一些支持者组织政党,推选他为制宪议会议员,同年十二月他当选总统。

“这不可能!”表兄说道。

“人家还向我赌咒发誓,说是千真万确的……他结婚的时候,还有这种事哩。”

福什利笑着,一边瞧着伯爵。伯爵的脸上留着络腮胡子,上唇上却不留小胡子,脸显得更方了,这时,他把次数都报给了斯泰内,神态很冷漠,斯泰内在竭力反驳他的话。

“说真的,他的长相很像是这样的人,”他喃喃说道,“这算得上他送给他的老婆的一件漂亮礼物!……啊!可怜的小娘们儿,他一定让她厌烦够了!我敢打赌,她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哩!”

就在这当儿,萨比娜伯爵夫人跟他讲话。他没听见,因为他觉得缪法的事是那么有趣,那么不寻常。她又问一遍:

“福什利先生,你不是发表过一篇描写俾斯麦先生的文章吗?……你同他谈过话吗?”

他赶紧站起来,走到夫人们那边,竭力使自己平静一下,悠然自得地找到了一句答话:

“我的天!夫人,我坦率告诉你,我那篇文章是根据德国出版的一些传记本写的……我不曾见过俾斯麦先生。”

他呆在伯爵夫人的身边。他一边和她谈话,一边继续思索着。她的外貌比她的实际年龄小,要让别人说,不超过二十八岁,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还保持着青春的光焰,长长的睫毛在眸子里投下了蓝色的影子。她是在一个夫妻不睦而分居的家庭里长大的,她跟舒阿尔侯爵生活过一个月,又跟侯爵夫人生活过一个月,她母亲死后,年纪轻轻就结了婚,这也许是她的父亲促成的,因为她在他的身边碍事。侯爵是个可怕的人,尽管他很虔诚,但是关于他的一些风流韵事已在外边开始流传!福什利思量他今晚是否有幸会见侯爵。她的父亲肯定会来的,不过,很迟才会来;因为他很忙。这位新闻记者知道这个老头子晚上在什么地方消磨时光,却装出一副严肃的神态。他吃了一惊,发现伯爵夫人脸上有一颗痣,长在左面颊上,靠近嘴边。娜娜的脸上恰恰也有一颗。这真奇怪。痣上还长着鬈曲的汗毛。只不过娜娜痣上的毛是金色的,而伯爵夫人痣上的毛像黑玉一般黑。这倒没关系,这个女人与娜娜不一样,她不跟任何男人睡觉。

“我一直想认识一下奥古斯塔王后,”伯爵夫人说,“有人说她为人很好,又很虔诚……你认为她会陪同普鲁士国王一起来吗?”

“我想不会的,夫人。”他回答道。

她不跟任何男人睡觉,可以看得出来。只要看看坐在她旁边圆凳子上的女儿,看看她那副毫不出色、拘拘束束的样子就知道了。这间阴森森的客厅,散发出一股教堂般的气息,这就足以说明她是一直屈服于什么样的铁腕人物,过着怎样的刻板生活。在这座阴暗而又潮湿的古老住宅里,没有任何陈设是她亲自安排的,一切都由缪法作主,用他虔诚的教育、他的忏悔和斋戒统治着这里。可是,福什利突然发现一个矮老头儿,满嘴坏牙齿,脸上堆满狡黠的微笑,他坐在太太们身后的一张扶手椅上,这一发现向他提供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论据。他认识这个人物,他是泰奥菲尔·韦诺,曾经当过诉讼代理人,专门办理教会的诉讼案件,退休时拥有一大笔财产,过着一种相当神秘的生活,不管到哪里,都有人接待他,人人对他毕恭毕敬。他甚至有点令人生畏,仿佛他代表着一种强大的力量,那是一种别人感觉得出来的隐藏在他背后的神秘力量。另外,他还表现得非常谦逊,他是圣玛德莱娜教堂的财产管理委员,据他说,他怕闲得无事做,才接受了第九区副区长的职务。活见鬼!伯爵夫人被团团围住了,谁也别想打她的主意。

“你说得对,这里真叫人受不了,”福什利对他的表弟说,他已从夫人们的圈子里走出来,“我们走吧。”

缪法伯爵和参议员刚刚离开了斯泰内,这时斯泰内气乎乎地走来,他满头是汗,低声嘟哝道:

“他妈的!他们什么也不肯说,那么,他们就不说呗……我会找别人跟我说的。”

说完,他把新闻记者拉到一个角落里,换了语气,高兴地说道:

“喂!那就明天吧……我也算一个,老朋友!”

“哦!”福什利感到蹊跷,低声应道。

“你还不知道吧……啊!我好不容易才在她家里找到她!为了这件事,米尼翁还拚命盯住我哩!”

“可是米尼翁夫妇也要去呀!”

“对,她告诉我了……总之,她接见了我,她也邀请了我……午夜十二点整,剧院散场后。”

银行家脸上喜气洋洋。他眨眨眼睛,又补上一句,故意把每个字说得带上特别含义:

“这下你可得手了吧!”

“你说什么?”福什利说道,他装作不懂他的话的意思,“她是为了感谢我的那篇为她捧场的文章,才到我家里来的。”

“是的,是的……你们都有福气,人家总是要酬谢的……对啦,明天谁做东道?”

新闻记者把两只胳膊一伸,意思是说这个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时旺德夫尔呼唤斯泰内,因为他认识俾斯麦先生。

杜·荣古瓦太太这时几乎服气了,她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对他的印象很坏,我觉得他有一副凶相,……不过我承认他很聪明,所以他才取得那么多成就。”

“也许是这样,”银行家淡淡一笑,说道,“他是法兰克福的一个犹太人。”

这时候,拉法卢瓦兹壮着胆量诘问他的表兄,他紧紧跟着他,搂着他的脖子:

“明天晚上在一个女人家吃夜宵吗?在谁家里,嗯?究竟在谁家里?”

福什利做了一个手势,暗示有人听见他们讲话,要他注意点。这时,客厅的门又打开了,进来一位老太太,身后边跟着一个小伙子,从他身上,新闻记者认出他就是那个逃学的中学生,在演《金发爱神》的那天晚上,他大喊了一声“妙极啦!”,至今人们还传为佳话呢。这位老太太刚到,客厅里顿时热闹起来,萨比娜伯爵夫人连忙站起来,迎上前去,抓住她的双手,称呼她为“我亲爱的于贡太太。”拉法卢瓦兹瞅见他的表兄好奇地注视这一场面,为了感动他,便简略地向他介绍老太太的情况:于贡太太是一个公证人的遗孀,现在隐居在她家的老庄园丰垡特,庄园离奥尔良不远,但她在巴黎还保留一个落脚点,在黎塞留街拥有一座房屋。眼下她正在那儿,要住几个星期,以便把读法科一年级的最小的儿子安排好。她过去是德·舒阿尔侯爵夫人的挚友,亲眼看见伯爵夫人出生,在伯爵夫人结婚之前,她曾经留她在家里住了整整几个月,至今她还用“你”

字称呼她哩。

“我给你把乔治带来了,”于贡太太对萨比娜说,“我相信,他长大了。”

年轻人有一双明澈的眼睛,长着一头金色的鬈发,模样颇像女孩子装扮成的男孩。他大大方方地向伯爵夫人行了礼,还提醒她说,两年前,他们在丰垡特还一起打过一场羽毛球呢。

“菲利普现在不在巴黎吗?”缪法伯爵问道。

“哦!不在,”老太太回答,“他一直驻防在布尔日。”

接着,老太太坐下来,洋洋得意地谈起了他的长子菲利普。她说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出于一时兴致,入了伍,进步很快,不久前被晋升为中尉。她周围的太太们都用敬佩、赞赏的神色打量着她。大家又继续谈话,不过谈话变得更亲切,更高雅了。福什利看见令人尊敬的于贡太太坐在那里,她两鬓染霜,慈祥的脸上浮现着和善的微笑,觉得自己刚才怀疑萨比娜伯爵夫人的行为不端未免可笑了。

然而,伯爵夫人坐的那张红绸软垫椅子,刚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在这间雾气腾腾的客厅内,这张椅子显得很不入眼,而且扰乱人的思绪,使人想入非非。可以肯定,这件给人以安逸淫乐之感的家具不是伯爵添置的。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尝试,是欲望和享乐的开始。这时他竟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陷入了沉思,回忆起那天晚上,在一家饭店的小客厅里,他的上尉朋友给他吐露的那段隐情。他早就希望到缪法家里来,是因为他受到这种色情的好奇心的驱使。既然他的朋友已经长眠于墨西哥,谁会知道呢?等着瞧吧。他到这里来也许是干了一件蠢事,不过,这个愿望一直缠住他,他意识到自己着了迷了,恶习在他身上又死灰复燃了。现在,他看见那张大椅子垫面旧得起皱,椅背向后仰得很厉害,他觉得挺有趣的。

“怎么样,我们走吧?”拉法卢瓦兹问道,他打算出了门,就要问清楚到哪个女人家去吃夜宵。

“等会再走吧。”福什利回答。

他不急于马上就走,借口说人家托他邀请一个客人,现在提出来还不合适。太太们这时正在谈论修女入会的事,仪式很动人,三天来巴黎上流社会人士都为之感动。她们说的是德·福日雷男爵夫人的长女,受了不可违抗的神召,不久前入了加尔默罗会①当修女。尚特罗太太与福日雷家有点表亲关系,据她说,男爵夫人伤心得泣不成声,举行仪式后的第二天便卧床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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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又名圣衣会,是中世纪天主教四大托钵修会之一。

“我当时观看的位置很好,”莱奥妮德说,“我觉得这情景很稀奇。”

然而,于贡太太怜悯那位可怜的母亲,这样失去她的女儿,该是多么痛心啊!

“有人指责我太虔诚,”她安详而又坦率地说道,“尽管这样,孩子们这样固执地去自杀,我还是觉得太残酷了。”

“对呀!这是件可怕的事,”伯爵夫人悄声说道,微微打了一个寒噤,把身子往对着火炉的那张大椅子里缩了缩。

这时,太太们还在谈论着。但是她们的声音放低了,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打断她们严肃的谈话。壁炉上的两盏灯,罩着粉红色的灯罩,发出微弱的光线,把她们照亮;在远一点的几件家具上,只有三盏灯,宽敞的客厅沉浸在暗淡而柔和的光线里。

斯泰内觉得有些无聊,便向福什利讲了娇小的德·谢泽勒太太的一件风流韵事,通常他只叫她的名字莱奥妮德,而且他就站在太太们的椅子后边,压低了声音,叫她“臭娘们儿”。福什利瞧瞧她,她穿一件宽松的浅蓝缎料连衣裙,古怪地坐在扶手椅的一个边角上,她很瘦削,性格放肆,像个男孩,最后福什利竟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在这里看到她呢。客人们在卡罗利娜·埃凯家里,举止就文雅一些,因为卡罗利娜的母亲治家很严厉。这方面的题材足以写篇文章,巴黎的上流社会真是一个无奇不有的世界!连最古板的客厅也会高朋满座。泰奥菲尔·韦诺呆在那儿只笑不吭声,露出满口坏牙齿,显然他是已故老伯爵夫人遗留下来的客人,客人中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如尚特罗太太,杜·荣古瓦太太,四五个呆在几个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老头子。缪法伯爵带来的客人,都是衣冠楚楚的官员,这种穿戴是杜伊勒里宫的人所喜爱的,比如其中的内务部办公室主任,总是一个人呆在客厅的中间,胡子刮得光光的,双目无神,衣服紧紧裹在身上,简直不能动弹一下。几乎所有的年轻客人和几个举止高雅的人都是舒阿尔侯爵引荐来的,侯爵在归附并进入行政法院后,与正统派仍然保持着联系。剩下来的就是莱奥妮德·德·谢泽勒和斯泰内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他们同安详、和蔼可亲的于贡老太太形成鲜明对照。于是,福什利的文章构思好了,题目叫做《萨比娜伯爵夫人的客厅》。

“还有一次,”斯泰内悄悄说道,“莱奥妮德把她的男高音歌手叫到蒙托邦①,她自己住在两法里外的博尔科的别墅里,她每天乘坐一辆两匹马拉的敞篷马车,到他下榻的金狮旅馆去看他,她在旅馆门前下车……车子停在那里等她,莱奥妮德一呆就是几个小时,一些人聚集在那儿观看那两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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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蒙托邦,法国塔尔纳—加龙省省会,位于巴黎以南六百三十公里处。

大家又沉默下来,在高高的天花板下面,这间客厅里出现了片刻的肃穆气氛。两个年轻人在窃窃私语,但随即又住了口,这时只听见缪法伯爵在客厅里轻轻踱步的声音,灯光似乎暗淡下来,炉里的火熄灭了,阴森的光线笼罩着这个家族的老朋友们,四十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坐在扶手椅上。就是这样,在大家的交谈中,客人们仿佛感到已故的伯爵的母亲来到了她们中间,她依然带着一副高傲、冷漠的神态。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又开腔了:

“总之,流言蜚语不胚而走……那个小伙子大概是死了,这也许是说明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进修道院的原因。另外,有人说福日雷先生从来未同意过这桩婚事。”

“外面传说的事情还多哩。”莱奥妮德冒失地大声说道。

接着,她笑起来,不愿讲出那些传闻。萨比娜也被她逗乐了,连忙用手绢掩嘴笑起来。在这间宽敞、庄严的客厅里,这笑声使福什利感到吃惊,笑声犹如水晶玻璃破碎时发出的声音。显然,裂痕就从这里开始。这时,她们每个人都开腔了,杜·荣古瓦太太提出不同看法,尚特罗太太知道他们原来打算成亲的,但是,后来婚事始终没办。男人们也大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在好几分钟内,众说纷纭。客厅内有各种各样的人物,有的是拿破仑派,有的是正统派,还有的是世俗怀疑派,他们统统混在一起,他们一起讲话,各抒己见。爱丝泰勒按了电铃,叫人拿些劈柴来,添在壁炉里,仆人把每盏灯的灯芯挑高一些,客厅仿佛从沉睡中醒来。福什利微笑着,似乎感到自在了。

“当然罗!她们不能嫁给她们的表兄弟,那么,就嫁给上帝吧,”旺德夫尔嘀咕道。这个问题争论来争论去,他听厌了,便去找福什利,问道:“亲爱的,你见过一个有人爱的女子去当修女的吗?”

他心里烦透了,不等到福什利回答,就轻声说道:“喂,明天我们有多少人?……有米尼翁夫妇,斯泰内,你自己,布朗瑟和我……除此以外,究竟还有谁?”

“我想还有卡罗利娜……西蒙娜,可能还有加加……究竟确切人数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在这些场合,大家以为来二十人,实际上会来三十人。”

旺德夫尔瞧瞧太太们,突然换了个话题:

“这个杜·荣古瓦太太,十三年前一定很漂亮……那个可怜的爱丝泰勒又变得消瘦了,把她放在床上,倒是一块好床板!”

他停了一会,然后又回到第二天吃夜宵的话题上来:

“令人扫兴的是,在这些场合,老是那么几个女人……应当有几个新鲜货色才好。你想法子搞一个新的来吧……喂!我想起来了!我去请那个胖子帮忙,让他把那天晚上他带到游艺剧院去的那个女人带来。”

他说的胖子就是正在客厅正中间打盹的内务部办公室主任,福什利呆在远处,饶有兴致地听他们交涉。旺德夫尔坐在胖子的身边,胖子保持着一副十分庄重的神态,一会儿,他们似乎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就是要弄清是什么真正的感情促使那个女孩进修道院当修女的。随后,旺德夫尔伯爵回来了,他说:

“这不可能。他发誓说她是个正派女人。她一定不会答应……但是我敢打赌,我曾经在洛尔饭店里见过她。”

“怎么?你也常去洛尔饭店!”福什利笑着低声说道,“你竟然也敢到这类地方去?……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可怜虫……”

“哎!我的朋友,什么都要见识见识嘛。”

于是他俩冷冷一笑,眸子里闪闪发光,互相详细地谈起殉道者路的洛尔饭店里的饭菜情况。肥胖的洛尔·彼尔德费尔让那些手头拮据的小娘儿们在那里就餐,每人只收三法郎。那可是个偏僻的地方!所有小娘儿们见了洛尔太太都要与她亲吻。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偶然听见他们一句谈话,便掉过头来,他们马上向后退了几步,两人互相推推撞撞,高兴得涨红了脸。他们居然没有发现乔治·于贡就在他们旁边,偷听他们谈话,脸色变得绯红,就像一道红潮从耳根一直泛到他那姑娘般的脖子上。这个孩子感到又羞怯又高兴。自从他妈妈把他带到客厅以后,他就在谢泽勒太太的身后转来转去,他认为谢泽勒太太是客厅里唯一漂亮的女人。不过,娜娜比她还漂亮呢!

“昨天晚上,”于贡太太说,“乔治带我去看戏。对啦,游艺剧场我确实已有十年没有进去了。这个孩子挺迷恋音乐……我呢,我对音乐毫无乐趣,可他听音乐是那样开心!……当今,上演的戏真古怪,而且音乐也打动不了我,这我承认。”

“怎么?太太,你不喜欢音乐!”杜·荣古瓦抬头仰望着天空,大声嚷道,“居然还会有人不喜欢音乐!”

她的话博得了大家的喝彩。但是大家对游艺剧院上演的那出戏都避而不谈,善良的于贡太太对这出戏全然不懂;这些妇女很了解这出戏,但她们都只字不提。突然,大家把话头全都转到音乐大师们的身上,她们大谈对大师们的看法,个个对他们都无限景仰,简直到了心醉神迷的地步。杜·荣古瓦太太只喜欢韦伯①的作品,尚特罗太太则喜欢意大利音乐家。这时太太们的声音变得柔和、微弱起来,也许有人会说,在壁炉前边,这声音仿佛是教堂中发出的默祷,是小教堂里发出的低沉的、令人神往的赞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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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韦伯(一七八六~一八二六),德国作曲家,是德国古典音乐过渡到浪漫主义时代的主要人物,被称为德国民族歌剧的先驱。

“喂,”旺德夫尔嘟哝道,一边把福什利带向客厅中央,“我们明天还应该邀请一个女人来,我们要不要问问斯泰内?”

“啊!斯泰内呀!”记者说道,“如果他搞到一个女人,那就是巴黎人都不要的女人。”

旺德夫尔向四下张望,在寻找什么人。

“等一会儿,”他又说道,前几天我碰到富卡蒙与一个迷人的金发女郎在一起,我去跟他说说,让他把她带来。”

随后,他便去叫富卡蒙。他俩很快说了几句话。大概这事发生了麻烦,他俩蹑手蹑脚地走着,跨过女士们的拖到地上的长裙,去找另一个年轻人,他们在一个窗口,与那个年轻人继续谈话。福什利一个人呆着,决定到壁炉那边去,这时杜·荣古瓦太太向大家声称,她一听到韦伯的音乐,眼前马上就浮现出一片景象:湖泊,森林,在浸透露水的田野上的日出。就在这当儿,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一个人在他身后说道:

“你很不友好。”

“什么?”他问道,一边掉过头来,认出那个人是拉法卢瓦兹。

“明天晚上的夜宵……你本来可以叫人告诉我一声,让我也参加。”

福什利刚要解释,旺德夫尔走到他面前,说道:

“那个女人看来不是富卡蒙的朋友,而是那儿一位先生的姘妇……她不能来。真倒霉!……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抓住了富卡蒙。他总得设法把路易丝从王宫剧院里带来。”

“德·旺德夫尔先生,”尚特罗抬高声音问道,“是不是上星期天举行的瓦格纳①音乐会上被人喝了倒彩的那个女人?”

“哦!倒彩喝得可厉害呢。”旺德夫尔走上去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说完,太太们没有人与他再谈话,他便离开了,继续与记者耳语道:

“我再去拉几个人来……那边几个年轻人肯定认识一些小娘儿们。”

这时候,只见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微笑着,走到客厅里每个角落,找男人们谈话。他钻到人群中间,同每个人咬耳朵说一句话,又回过头来眨眨眼睛,打个暗号。他那副不慌不忙的神色,像在传递一道口令。他的话传开了,大家都答应赴约;不过,这种热情拉人赴约的悄悄谈话声,被女士们的兴致勃勃的高谈阔论声淹没了。

“行了,别谈你那些德国音乐家了,”尚特罗太太连连说道,“唱歌,快乐,这才是光明……你听见过帕蒂②演唱的《理发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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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瓦格纳(一八一三~一八八八),十九世纪后期德国主要作曲家、音乐戏剧家。

②帕蒂(一八四三~一九一九),意大利女歌唱家,出生于马德里,她经常在巴黎歌剧院演唱莫扎特、罗西尼、威尔地创作的歌曲。

“妙极了!”莱奥妮德低声说道,“她平时只在钢琴上弹些轻歌剧曲子。”

萨比娜夫人按了铃。每逢星期二,如果来访客人不多,茶点就摆到这间客厅里来。伯爵夫人一边叫一个男仆收拾小圆桌,一边注视着旺德夫尔。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伯爵走过她身边时,她问道:

“你究竟在搞什么鬼,德·旺德夫尔伯爵?”

“我搞什么啦,太太?”他镇定自若地回答,“我没搞任何鬼。”

“啊!……我看你忙的那副样子……行啦,你来帮帮我的忙吧。”

她把一本照相簿放到旺德夫尔的手里,请他递到钢琴上面。可是他仍然想出一个办法低声告诉福什利,说他明天要把塔唐·内内也带来,在冬季里,她是胸部袒露得最美丽的女人,还有玛丽亚·布隆,不久前,她在游乐剧院初次登台演出。然而,他每走一步,拉法卢瓦兹都跟着他,等待旺德夫尔的邀请。最后,他等得不耐烦了,只好毛遂自荐。旺德夫尔马上同意邀请他;不过,叫他答应把克拉利瑟也带去;当拉法卢瓦兹装出有点顾虑时,他安慰他,说道:

“既然我邀请你了,还怕什么!”

拉法卢瓦兹很想知道女主人的名字。这时伯爵夫人呼唤旺德夫尔过去,问他英国人沏茶的方法。因为他经常到英国去,他的马还在英国参加过比赛呢。据他说,只有俄国人才会沏茶;于是他就告诉她俄国的沏茶秘诀。随后,他在说话的时候,仿佛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沏茶,他收住话头,转了个话题,问道:

“顺便说一句,侯爵呢?我们今晚大概不会见到他吧?”“会见到他的,我父亲明确答应我他一定来,”伯爵夫人回答道,“我现在担心起来了……他一定有公务在身,走不开。”

旺德夫尔悄悄地笑了,他似乎猜想到德·舒阿尔侯爵在办什么样的公事,他想起侯爵有时把一个漂亮女子带到乡间去。兴许明天他会来吧。

福什利认为现在该是邀请缪法伯爵的时候了,不妨试试看。因为晚上活动已进行一段时间了。

“真的吗?”旺德夫尔问道,他还以为福什利在开玩笑哩。

“当然是真的……如果我完不成这个差使,她会把我的眼睛挖掉的。她迷恋上他了,你知道吧。”

“那么,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吧,亲爱的。”

已经到了十一点钟了,伯爵夫人在她女儿的帮助下,才把茶点端来。因为来的都是知交密友,茶杯和盛点心的碟子就很随便地传递下去。太太们不离开自己的扶手椅,坐在火炉前,漫不经心地啜着茶,嚼着指头抓着的点心。话题从音乐一下子又转到供应商身上。卖易溶于口的糖果的只有布瓦西埃,供应冰淇淋的要数卡特琳店的好;而尚特罗夫人却认为拉丁维尔的最好。她们谈话的速度越来越慢,客厅里的人都疲倦了,个个昏昏欲睡。斯泰内把那位众议员拦在一张椭圆形的双人沙发的一端,又开始悄悄对他做工作。韦诺先生大概是过去爱吃甜食,弄坏了牙齿,一口一口地吃着干点心,像老鼠啃东西,发出轻轻的响声;而那个内务部办公室主任,嘴巴不离杯子,没完没了地喝茶。伯爵夫人不慌不忙地走到每个人面前,给客人们送茶点,客人们要不要,听凭自便,她在每个人面前站上几秒钟,用询问的神色瞅瞅客人,然后嫣然一笑,走开了。壁炉里的旺火把她的脸烤得通红,乍看上去像是她女儿的姐姐,她女儿与她相比显得又干瘪又呆板。福什利正在同她的丈夫和旺德夫尔谈话,当她走到他面前时,她发现他们闭口不说了,所以她停都未停,又走过去一点,把那杯茶递给了乔治·于贡。

“想请你们吃夜宵的是位夫人。”新闻记者愉快地对缪法伯爵说道。

缪法伯爵整个晚上脸色灰沉沉的,听了这话,不禁惊讶起来,问道:“是哪个夫人?”

“哎!是娜娜!”旺德夫尔说道,他想让缪法伯爵快点接受邀请。

伯爵变得更严肃起来。只眨了几下眼皮,这时觉得有点不舒服,从额头上看出,似乎偏头痛发作了。

“可是我不认识这位夫人。”他喃喃说道。

“得啦!你还去过她家哩。”旺德夫尔提示他。

“怎么!我到她家里去过!……啊!对啦,有一天,我代表赈济所去的。我记不起来了……去过又算什么,反正我不认识她,我不能接受她的邀请。”

他脸上露出一副冷漠样子,想让他们知道,跟他开这种玩笑毫无意思,像他这样有身份的人是不会到这样的女人家里吃饭的。旺德夫尔大声说:“这是艺术家招待的夜宵,天才人物是原谅一切的。”福什利说,曾经有一次晚餐,苏格兰王子,就是王后的儿子,坐在一个在咖啡歌舞厅里当过歌手的女人旁边。伯爵对他的话压根儿不想再听下去,再三拒绝接受邀请。

虽然他是个很讲礼貌的人,还是露出气乎乎的样子。

乔治和拉法卢瓦兹面对面地站着喝茶,听见了旁边几个人的谈话。

“哦!原来是在娜娜家里,”拉法卢瓦兹低声说道,“我早就应该料到这地方了!”

乔治默不作声,但是他的热情却燃起来了,他的金发飘拂着,他的蓝蓝的眼睛像蜡烛似的闪闪发光。几天来他所陷进去的堕落念头,使他激动,使他心绪不宁。他终于进入他所梦想的境界了!

“可惜我不知道她住在何处。”拉法卢瓦兹又说。

“她住在奥斯曼大街,在拉卡德路与帕基埃之间的一幢楼的第四层楼上。”乔治一口气说出来。

拉法卢瓦兹惊异地瞅瞅他,他满脸绯红,既得意又尴尬,补充说道:

“我也受到了邀请,她是今天早上邀请我的。”

这时,客厅里骚动起来。旺德夫尔和福什利无法继续劝说伯爵了。舒阿尔侯爵进来了,大家都赶紧站起来迎接。侯爵两腿发软,步履维艰地站在客厅中央,面色苍白,两眼一眨一眨,好像刚从光线暗淡的胡同里出来,被刺眼的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我以为您不会来了,爸爸,”伯爵夫人说道,“您若不来,我会担心到明天哩。”

他只是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样子像没有听懂她的话。他的鼻子很大,在他那胡子刮得光光的脸上,鼻子像肿起来的大疙瘩;而他的下嘴唇下垂着。于贡夫人见他如此疲乏,对他既同情又怜悯,说道:

“您太劳累了。您应该休息……像我们这样的年龄的人,应该把工作让年轻人来干。”

“工作,啊!是的,工作,”侯爵终于结结巴巴说话了,“我总是有很多工作……”

他的精神恢复正常了,驼着的背挺直了,用习惯的动作,把一只手放在白发上捋了捋,那稀疏的几绺鬈发在他的耳后飘拂着。

“您干什么工作,干到这么晚?”杜·荣古瓦太太问道,“我还以为您去出席财政部长举行的招待会了呢。”

伯爵夫人截住道:

“我父亲在研究一项法律草案。”

“对的,是一项法律草案,”他说,“一项法律草案,一点也不错……我一个人关起门来研究,是有关工厂的法律。但愿大家都遵守星期日的休息。政府不愿全力执行这项制度,这种做法确实不够体面。星期日教堂里阒无一人,我们正在走向灾难。”

旺德夫尔瞧瞧福什利。他们两人都待在侯爵的身后,他们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气味。旺德夫尔终于找到了机会,把侯爵拉到一边,问他带到乡间去的那个美人儿是谁,老头子装出诧异的样子,可能有人看见他与德克尔男爵夫人在一起,有时他到维罗弗莱去,在她家里住上几天。旺德夫尔对他搞突然袭击,这是他唯一的报复办法:

“告诉我吧,您到哪儿去啦?您的臂肘上满是蜘蛛网和石灰。”

“我臂肘上,”他神色慌张,支吾道,“哦!确实是这样……有点脏……大概是我从家里下楼时弄脏的。”

有好几个人告辞了。时间已近午夜。两个仆人不声不响地把空茶杯和盛糕点的碟子端走,太太们在壁炉前面又围成一圈,但圈子缩小了,晚会快结束时,在无精打采的气氛中,她们谈得更随便了。连客厅仿佛也昏昏欲睡了,一道道阴影从墙上慢慢投射下来。于是,福什利说要告辞了。不过,他打量着萨比娜伯爵夫人,又把时间忘记了。她作为东道主操劳了半天,这时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歇一阵子,她默默不语,凝望着木柴烧成炭火,她的脸色那样苍白,表情那样难以理解,使福什利心里又生了疑窦。在炉火的照耀下,她嘴角上的那颗痣上的黑毛映成了金黄色。那简直就是娜娜的痣,连颜色都一样。他不由自主地凑到旺德夫尔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说真的,旺德夫尔从来没有注意到。于是,他们两人继续把娜娜和伯爵夫人作比较。他们发觉她们的下巴和嘴巴也有些相像,不过,两只眼睛却没有丝毫共同之处。另外,娜娜看上去是个天真的姑娘,而伯爵夫人呢,却让人不知怎么说是好,简直可以说她是一只正在睡觉的母猫,爪子缩进去,几条腿有点神经质般地在微微颤动着。

“不管怎样,同她睡觉还是可以的。”福什利说道。

旺德夫尔用目光透过她的衣服打量着她的肉体。

“是的,还是可以的,”他说道,“但是,你知道,我怀疑她的屁股长得怎样。她的屁股一定不丰满,你敢打赌吧!”

他住了嘴。福什利猛地碰了他一下胳膊肘,向他指指爱丝泰勒,她坐在他们前边的一张圆凳子上。刚才他俩大声说话,没有看见她,她大概听见了。不过,爱丝泰勒的身体依然坐得笔直,一动也不动,这个长得太快的姑娘的瘦脖子上,没有一根汗毛动一下。于是他们走开了三四步。旺德夫尔说,他保证伯爵夫人是个作风正派的女人。

这一阵子,壁炉前面的说话声音高了起来。杜·荣古瓦太太说道:

“我已经同意您的看法,俾斯麦也许是一个聪明人……不过,如果您还要把他说成天才……”

太太们都重新回到她们最初的谈话的主题上来。

“怎么!又谈俾斯麦先生呀!”福什利嘟哝道,“这次我可真的要走啦。”

“等一等,”旺德夫尔说道,“我们必须让伯爵给我们一个最后的回答。”

缪法伯爵同他的岳父和几个神态严肃的人在谈话。旺德夫尔把他拉过来,再次向他发出邀请,支持他去,并说他自己也要参加夜宵活动。一个男子汉到处都可以去嘛,不会引起人们的风言风语,最多引起人们的好奇。伯爵耷拉着眼皮,默默听他讲这些道理。旺德夫尔觉得伯爵有点动摇了,这时候,德·舒阿尔侯爵带着疑问的神态走过来。侯爵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福什利邀请他也参加,他偷偷瞟了瞟他的女婿。大家显得很尴尬,沉默了良久。他们两人这时都鼓起了勇气,倘若缪法伯爵没有瞥见韦诺先生死命地盯着他,他们也许接受邀请了。这个矮老头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脸色发灰,两眼像钢一样寒光逼人。

“不去。”伯爵马上用那么肯定的语气回答,说什么他也不会接受邀请了。

于是,侯爵用更加严肃的语气拒绝了邀请,他谈起了道德的问题。上层阶级应当树立榜样。福什利淡淡一笑,他握了握旺德夫尔的手,也不等他,拔腿就走了,因为他还要到他的报社里去哩。

“明天半夜十二点,在娜娜家里见面,对吧?”

拉法卢瓦兹也跟着要走。斯泰内与太太们挥手告别。其他男人也跟着他们一起告退。在走向候见室去取外套时,大家都说同样的话,每个人都重复道:“明天半夜十二点,在娜娜家里见面。”乔治等着和他妈妈一起走,他站在门口,告诉每个人娜娜的确切地址是在四层楼,左边的门。不过,福什利在离开客厅前,又回过头来望了最后一眼。旺德夫尔又坐到太太们中间,与莱奥妮德·德·谢泽勒开玩笑。缪法伯爵和德·舒阿尔侯爵又参加她们的谈话,而那个慈祥和善的于贡太太却睁着眼睛打瞌睡。韦诺先生消失在女人们的裙子后边,身子显得更小了,脸上重新露出了笑颜。在宽大而庄严的客厅里,十二点钟慢慢地敲响了。

“怎么!怎么!”杜·荣古瓦太太说道,“你们认为俾斯麦先生会来打我们,来打我们……这说得太过分了。”

尚特罗夫人周围的人都笑着,因为俾斯麦要打仗之事是她刚才说的,她是在阿尔萨斯听到的,她的丈夫在那里拥有一座工厂。

“我们有皇上,真幸运。”缪法伯爵用一副官员的严肃神态说道。

这是福什利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又一次回头看了萨比娜伯爵夫人一眼,然后把身后的门拉上。她与内务部办公室主任正在漫不经心地谈话,而且看上去对这个胖子的谈话很感兴趣。显然,福什利搞错了,这个家庭并没有裂痕。真遗憾。

“喂,你还不下来吗?”拉法卢瓦兹从前厅里向他喊道。

大家到了人行道上,便分道扬镳了,人人都说:

“明天在娜娜家里见面。”

从早上起,佐爱就把整个套间交给一个大饭店的侍应部的领班去布置,他是布雷邦饭店派来的,还带来一班助手和侍者。由布雷邦饭店提供一切:夜宵,餐具,水晶玻璃杯,餐巾,台布,鲜花,甚至还包括椅子和圆凳。娜娜的橱子里,几乎连一打餐巾也没有,在她初次登台演出成功后,还没有来得及配齐各种用品,但她又不屑于到饭店去请客,宁愿把饭店搬到自己家里。这样在她看来似乎显得别具风味。她想用夜宵来庆祝她作为明星的巨大成功,好让世人今后传为佳话。由于她的餐厅太小,侍应部领班就把饭桌摆到客厅里,桌子上摆了二十五套餐具,未免显得挤了一点。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娜娜半夜回到家里,问道。

“啊!我不知道,”佐爱语气似乎很恼火,生硬地回答,“谢天谢地,我什么也不管了。他们把厨房和整个房子搞得天翻地覆……见此情景,逼得我和他们吵了一架。另外,那两个老家伙又来了。说实话,我把他们撵走了。”

佐爱说的老家伙是过去供养娜娜的两位先生,一个是商人,另一个是瓦拉几亚①人。娜娜早已决定把他们打发走,因为她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有了信心,又如她说的,她想改邪归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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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瓦拉几亚,是指当时的瓦拉几亚公国,即今罗马尼亚。

“两个厚脸皮家伙!”她嘟哝道,“如果他们再来,你要吓唬吓唬他们,就说去报告警察局。”

接着,她去叫达盖内和乔治,他们落在两个老家伙的后面,还在候见厅里挂外套。他们两人都是在全景胡同的演员出口处被她碰见的,于是,她就叫出租马车把他们一起带来了。由于还没有一个客人到,她便叫他们到梳妆室里,这会儿,佐爱正在准备给她梳妆打扮。娜娜的连衣裙也没换,便匆匆忙忙撩起头发,把几朵白玫瑰别在发髻上和胸衣上。梳妆室里塞满了从客厅里搬过来的家具,那是不得已才搬过来的。几张独脚小圆桌,几张长沙发,几把扶手椅,全都四脚朝天,堆在一起。她刚匆匆打扮完,裙子就钩在一件家具的小脚轮上,撕了一道口子。于是,她发火了,破口骂起来;这倒霉事情偏偏都碰上她。她气乎乎的,把连衣裙脱了,那是一件白绸缎裙,款式很简单,既软又薄,穿在身上就像穿着一件长衬衫。可是,马上她又穿上它,因为她找不出其它更合她口味的裙子。她气得几乎哭起来,说自己像个捡破烂的女人。达盖内和乔治不得不用别针把那道口子别起来,佐爱则给她梳头,他们三个人在她身边忙得团团转,尤其是小家伙乔治,他跪在地上,把两只手插在她的裙子里。达盖内安慰她说,由于她省略了许多台词,跳过了一些唱段,草率演完了《金发爱神》的第三幕,所以现在时间最多才午夜过了一刻,这时她才平静下来。

“对这一群群傻瓜来说,演得算是太好了,”她说道,“你看见了吗?今天晚上这样的人不算少!……佐爱,我的姑娘,你呆在这里,别去睡觉,我可能还需要你……哎哟!时间到了,已经有人来了。”

她走了出去,乔治还跪在地上,他的衣服的底摆拖在地板上。他看见达盖内在注视着他,霎时脸变得通红。不过,他们却彼此生了友情。他们站在一面大穿衣镜前,把领带再结结好,互相刷掉对方从娜娜那里沾上的白粉。

“人家还会说这是白糖哩。”乔治嘟囔道,笑得像个贪食的婴儿。

那天晚上临时雇来的听差,把客人们领到小客厅里,客厅很小,仅有四把扶手椅没搬走,以便容纳更多一些客人。从旁边的大客厅里,传来了摆放碗碟和银餐具的声音,门底下的缝里透出来一道强烈的光线。娜娜刚进门,就发现克拉利瑟·贝尼已经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是拉法卢瓦兹带来的。

“哟,你是头一个!”娜娜说道,自从她演出获得成功后,对克拉利瑟亲热起来。

“嘿!就怪他,”克拉利瑟回答,“他总是怕迟到……如果全听他的话,我不等卸装就来了。”

拉法卢瓦兹是头一次见到娜娜,他对她鞠个躬,并说了一番客套话,接着,他谈起自己的表哥,由于他十分彬彬有礼,内心的不安丝毫没有流露出来。但是,娜娜根本不听他讲话,由于不认识他,只同他握握手,就很快向罗丝·米尼翁走去。顿时她显得高贵起来。

“啊!亲爱的太太,你真赏脸!……我多么盼望你光临呀!”

“我跟你说真话,高兴的应该是我。”罗丝说道,态度也非常亲热。

“请坐吧……你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什么,谢谢……啊!我把扇子忘记在皮大衣里了。

斯泰内,你去看看右边口袋里有没有。”

斯泰内和米尼翁是跟在罗丝后面进来的。银行家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他拿着扇子回来了。此刻,米尼翁正亲密地拥抱娜娜,并一定要罗丝也去拥抱娜娜。说到底,到了戏院里,大家还不都是一家人吗?随后,他眨眨眼睛,似乎在鼓励斯泰内也同他一样做;但是罗丝用炯炯的目光瞟瞟斯泰内,他心里有点发慌,只在娜娜的手上吻了一下。

就在这时,旺德夫尔伯爵与布朗瑟·德·西弗里来了。彼此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娜娜显得非常客气,把布朗瑟带到一张扶手椅那里坐下来。与此同时,旺德夫尔笑着对大家说,福什利正在楼下与人吵架,因为门房不让吕西·斯图华的马车进来。人们听见吕西在候见室里骂门房是个没有教养的贱货。可是,等到听差把门一打开,她便笑眯眯地走进来,一边拉拉娜娜的手,一边作自我介绍,说她第一次见到娜娜就喜欢她了,并说娜娜有值得自豪的天才。娜娜第一次充当东道主,心里挺高兴的,感谢他们光临,但确实有些不好意思,福什利来到后,她仿佛有些惶惶不安。她一走到他面前,便悄悄问道:

“他还来吗?”

“不,他不愿来。”记者唐突回答道,虽然他事先编了一段话,准备解释缪法伯爵不来的原因,但被她突如其来一问,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他见娜娜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于是竭力想纠正刚才说的话。

“他来不了啦,今晚他要带伯爵夫人去参加内务部举办的舞会。”

“好吧,”娜娜喃喃说道,她怀疑福什利办事不尽力,“我以后要跟你算这笔帐,我的小宝贝。”

“啊!随你说吧,”福什利接着说,这种威胁刺伤了他的心,“我不喜欢于这类差使,你去找拉博德特干吧。”

他们两个人都气得转过身子。就在这时候,米尼翁把斯泰内推到娜娜旁边。等到娜娜旁边没人时,米尼翁就悄悄对娜娜说,他是在为朋友寻找乐趣,说话时露出天真无邪、恬不知耻的神态。

“你知道,他快想死啦……不过,他怕我老婆。你会保护他的,不是吗?”

娜娜的表情像没有听懂他的话。她嘴角上挂着微笑,瞧着罗丝、她的丈夫和银行家。接着,她对银行家说:

“斯泰内先生,等会你坐到我身边来。”

候见厅里传来了笑声、窃窃私语声和一阵阵快乐谈话声,好像一所修道院女子寄宿学校的女生都逃到了那里。拉博德特来了,他的后边跟着五个女人,用吕西·斯图华的挖苦话来说,就是他的全体寄宿女生都来了。她们当中有加加,她穿着蓝色天鹅绒长裙,裙子紧紧裹在身上,神态很庄重;有卡罗利娜·埃凯,她总是穿着一件镶着尚蒂伊网眼花边的黑缎裙;有莱娅·德·霍恩,她像平常一样,身上穿得怪模怪样的;有胖子塔唐·内内,她是一个善良的金发女郎,胸部发达得像个奶娘,人们常常嘲笑她;最后是玛丽亚·布隆,她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长得很瘦,脾气很坏,像个小淘气鬼,是游艺剧院初次登台的明星。拉博德特让她们同乘一辆马车;她们还笑刚才在马车里拥挤的那番情景,玛丽亚·布隆被挤得坐在别人的腿上。但是她们见了娜娜,个个抿紧嘴唇,互相握手,互相行礼,大家都显得举止得体。加加装作一副孩子模样,由于她太矫揉造作,说话连字都吐不清楚。只有塔唐·内内感到怏怏不乐,因为在路上时,有人告诉她,六个一丝不挂的黑人在为娜娜侍候夜宵,她要求见见这些黑人,但拉博德特说她是笨蛋,叫她住嘴。

“博尔德纳夫呢?”福什利问道。

“唉!你想象得出我多么遗憾,”娜娜嚷道,“他不能来参加我们的活动了。”

“是的,”罗丝·米尼翁说道,“他的脚踩到舞台地板上的一个活板门里,扭伤得很厉害……如果你们看见他那副样子,一条腿绑着,伸在椅子上!嘴里骂这骂那!”

于是,大家为博尔德纳夫的缺席而遗憾。他不来,夜宵就像少了什么。末了,大家尽量不谈他了。大家换了话题,这时,听见一个粗大的声音叫道:

“什么!什么!你们就这样把我埋葬掉!”

接着,听见一声叫声,大家掉头一看,原来是身材魁梧的博尔德纳夫。他脸色通红,一条腿直挺挺的,站在门口,倚在西蒙娜·卡比罗什的肩上。现在,西蒙娜与他同居了。这个小女孩受过教育,会弹钢琴,会讲英语,头发金黄,娇小可爱,体质十分娇弱,博尔德纳夫身体沉重,把她压弯了腰,不过,她还是笑吟吟的,一副乖顺的样子。博尔德纳夫觉得他俩成了大家欣赏的镜头,便摆开姿势在那里索性呆了一会儿。

“嗯?不管怎样,还得喜欢你们,”他继续说道,“我怕闷得慌,便对自己说:还是去吧……”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骂了一句:

“他妈的!”

西蒙娜一步迈得太快,不小心碰到他那只受伤的脚上。他把她猛一推。她仍然满脸笑容,低下她那娇美的脸庞,活像一头挨打的牲口。她使出一个娇小、胖乎乎的金发女郎的全部力量来搀扶他。在一片欢呼声中,大伙都匆匆忙忙走过来帮忙。娜娜和米尼翁推来一张扶手椅,博尔德纳夫一屁股坐下去,其他女人又推过来一张扶手椅,让他搁脚。在场全体女演员自然都一个个过来吻他。他还在唉声叹气,低声埋怨。

“他妈的!他妈的!……不过,我的肠胃总还算好,你们等着瞧吧。”

其余客人也到了。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碗碟声和银刀叉的响声已经停止;现在,从大客厅里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侍应部领班大动肝火,在那里训斥人。娜娜没有什么客人好等了,她觉得奇怪,为什么还不开饭。她有些不耐烦了,便叫乔治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她看到又有一些人进来,有男客,也有女客,她感到很惊讶。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这时,她很尴尬,就问博尔德纳夫、米尼翁和拉博德特是否认识这些人。他们也不认识。她又去问旺德夫尔伯爵,他猛然回忆起来了,他们是他在缪法伯爵家里时拉来的年轻人。娜娜很感谢他们,连声说:很好,很好。不过,这样一来,到用餐时就太挤了,她便请拉博德特去叫人再拿七套餐具来。她刚走,听差又带来三个客人。这次可不行了,真有些可笑了,实在挤不下了。娜娜生气了,她神色傲慢地说,这真不像话了。但是当她看见又来了两个人时,却笑起来,她觉得这太滑稽了。活该!要挤到什么样子就挤到什么样子吧。大家都站着,只有加加和罗丝·米尼翁两人坐着,博尔德纳夫一个人就占了两把扶手椅。屋子里一片嗡嗡声,大家都在低声说话,气闷得轻轻打起呵欠来。

“你说吧,姑娘,”博尔德纳夫问道,“该入席了吧……客人不是到齐了吗?”

“呵!是的,客人终于到齐了。”她笑着回答道。

她举目四下张望,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似乎还有一个人未到,她感到很奇怪。大概是缺了一位她根本没有提到过的客人。还得再等一会儿。过了几分钟,客人们在他们中间,瞥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他面容庄重,蓄着漂亮的银须,最令人蹊跷的是谁也没有看见他进来,他大概是从卧室的一扇门溜进小客厅的,那扇门一直是半掩着的。客厅里先是鸦雀无声,接着是一阵窃窃私语。旺德夫尔伯爵无疑知道他的名字,因为刚才他们两人悄悄握了手;不过,旺德夫尔对女士们问他那人是谁,都一笑了之。于是,卡罗利娜·埃凯低声断言道,那是一位英国爵士,第二天就要回伦敦去结婚,她对他很熟悉,她还曾经把他弄到手。这种说法在女客中间不胫而走;不过,玛丽亚·布隆说他是一位德国大使,根据是他经常跟她的一个朋友睡觉。在男客当中,寥寥数语,就对他作出了评价。看样子他是一位严肃的人。今晚的夜宵可能是他付帐的。这很可能,看起来像,管它呢!只要夜宵丰盛就行!最后,大家仍然蒙在鼓里,等到侍应部领班打开大客厅的门时,人们已经把白胡子老人忘了。

“太太,请入席。”

娜娜挽起斯泰内伸过来的胳膊,她没有理会老头子伸胳膊的动作,于是他就一个人走在娜娜的后面。而且,大家没有排成行。男人们和女人们都乱糟糟地往大客厅里走,还以小市民那种天真对不拘礼仪的做法大开玩笑。屋子里的家具都搬走了,大厅里只摆了一张长桌,其长度与大厅一样长,这样大的桌子还显得太小,因为盘子摆得一只紧挨一只。桌子上放四盏枝形大烛台,每盏上点十支蜡烛,照亮桌上的餐具,其中有一个烛台是包金的,左右两边还饰有花束。这种奢华是饭店式的:瓷器上有金线作装饰,没有主人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银器由于不断的洗刷,已经用旧了,失去了光泽,水晶玻璃杯也是在任何市场上都可以买到配套的东西。这种情景使人联想到一个暴发户,一切还未安排就绪,就仓促设宴欢庆乔迁之喜。屋子里缺少一盏枝形大吊灯;枝形大烛台上的蜡烛太高,烛花几乎没有剪过,放射出淡黄色的光亮,照在对称、间隔地摆好的高脚盘、平底盘和缸子上,里边分别装着水果、蛋糕和蜜饯。

“请吧,”娜娜说道,“诸位随意入座……这样更有意思。”

娜娜站在餐桌边的正中间,在她正在安排斯泰内在她的左边就座时,那个大伙不认识的老先生已经在她的右边坐下来。一些客人开始入座了,这时听见小客厅里有人在骂人。原来人们把博尔德纳夫忘了。他使尽全身力气才从两张扶手椅上站起来,一边咒骂,一边呼唤无用的西蒙娜,她居然不声不响地与别人溜走了。于是女人们都跑过来,对他都很同情。博尔德纳夫被卡罗利娜、克拉利瑟、塔唐·内内、玛丽亚·布隆搀搀抬抬进了客厅。大伙又花了不小的气力才把他安顿下来。

“让他坐在中间,坐在娜娜对面的位置上!”有人嚷道,“博尔德纳夫坐在中间!请他来主持!”

于是,那几个女人就把他安顿在中间。但是还需要一张椅子给他搁脚。两个女人把他的一条腿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它平放在椅子上。这可没有什么妨碍,他可以侧着身子吃嘛。

“他妈的,”他埋怨道,“脚到底是不灵便啦!……啊!我的小猫咪们,爸爸就全靠你们照顾啦!”

罗丝·米尼翁坐在他的右边,吕西·斯图华坐在他的左边。他们两人答应很好照料他。现在大伙都入座了。旺德夫尔伯爵坐在吕西和克拉利瑟的中间,福什利坐在罗丝·米尼翁和卡罗利娜·埃凯中间。桌子的对面,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不顾对面克拉利瑟的召唤,匆匆忙忙坐到加加旁边;寸步不离斯泰内的米尼翁与斯泰内之间只隔着布朗瑟,他左边是塔唐·内内,再过去一个位置上就是拉博德特。最后,在长桌的两头,一些年轻男女乱糟糟地挤在一起,他们当中有西蒙娜,莱娅·德·霍恩,玛丽亚·布隆。达盖内和乔治·于贡也在那里,他们越来越亲密了,两人都笑吟吟地瞧着娜娜。不过,还有两个人没有座位,站在那里。有人开起玩笑来。男人们说,他们的膝盖可以作凳子。克拉利瑟被挤得连胳膊肘都不能动弹,她对旺德夫尔说,她指望他给自己喂饭。而这个博尔德纳夫,一个人就占了两张椅子的位置,最后大家又尽量挤紧一些,这样,大家才全坐下来;不过,米尼翁又打趣说,大家活像装在小木桶里的鲱鱼。

“伯爵夫人式笋酱,德司里尼克清炖肉汤。”侍者一边报菜名,一边端着盛得满满的碟子在客人们的身后送菜。

博尔德纳夫大声建议喝清炖肉汤,这时候,门外传来叫嚷声,接着是抗议和发火的吵闹声。门打开了,又进来三个迟到的客人,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啊!不行,这几个人实在挤不下了!娜娜没有离开座位,眯着眼睛打量他们,竭力想弄清自己是否认识他们。那个女人名叫路易丝·维奥莱纳。而那两个男人,她却从来不认识。

“亲爱的,”旺德夫尔说,“这位是富卡蒙先生,他是海军军官,我的朋友,是我邀请他来的。”

富卡蒙落落大方地向大家施了礼,接着旺德夫尔的话说道:

“我又冒昧地带来我的一位朋友。”

“啊!太好啦,太好啦,”娜娜说,“请坐……喂,克拉利瑟,你往后退一点,你们那里坐得太松了……那边尽量挤一挤……”

大家又坐紧一些,富卡蒙和路易丝在桌子的一个小小边角上坐下来,而富卡蒙的朋友只好坐得不紧靠自己的刀叉,吃东西时,伸长胳膊,越过邻座客人的肩膀去取菜。侍者把汤撤了,端来茭白烩小兔肉灌肠和巴马乳酪拌通心粉。博尔德纳夫煽动性地说,他曾一度想把普律利埃尔、丰唐和老博斯克也带来。娜娜板起面孔,冷冰冰地说,如果他们来了,她会不会好好接待他们,她还说不准。如果想请同事们,她会自己邀请的。不行,不行,不能请蹩脚演员来。老博斯克总是喝得半醉,普律利埃尔过于自命不凡;至于丰唐呢,他在社交场合,总是大声嚷嚷,说些蠢话,叫人受不了。再说,你们也明白,那些蹩脚演员与这些先生在一起,总是不合适的。

“对,对,确实是这样。”米尼翁说道。

围着餐桌而坐的先生们,个个身着礼服,打着白领带,端庄得体,他们脸色苍白,面带倦容,显得更高雅一些。那位老先生举止慢条斯理,总是笑吟吟的,像在主持一个外交官会议。旺德夫尔像在缪法伯爵夫人家里似的,对他两旁的女宾彬彬有礼。早上,娜娜还对姑妈说,她的男客再理想不过了,他们都是贵族或富人,总之,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至于女宾们呢,她们个个举止文雅,衣着得体。只有布朗瑟、莱娅、路易丝几人,是穿着袒胸露肩的衣服来的,而袒露得过分一点的,也许仅仅是加加一个人,因为在她这样的年纪,还是一点不袒露出来为好。现在,终于每人都有位子了,笑声和逗趣声渐渐沉寂下来。乔治在想,他在奥尔良的一些市民家里,参加过的一些晚宴的欢乐气氛比这里更浓。在这里,大家很少交谈,男人们都互不相识,只是互相打量,女人们也寡言少语,这不能不令他诧异万分。他本来还以为他们一见面就会立即拥抱哩,他觉得他们太“规矩”了。

接着又端上两道菜来,一道是尚波尔式莱茵河鲤鱼和英国式麃子里脊,这时,布朗瑟大声说道:

“吕西,亲爱的,星期天我遇见了你的奥利维埃,他长高了!”

“当然罗!他已经十八岁了,”吕西回答道,“这可不能再让我觉得自己年轻了……他昨天回学校去了。”

她一提到儿子就得意洋洋,他是海军学校的学生。于是,大家便把话题转到孩子身上。每个太太都动了感情。娜娜说孩子是她的最大快乐:他的宝贝小路易现在放在她的姑妈家里,每天上午快到十一点钟时,姑妈就把他带来,她把他抱到床上,让他在上面与她的卷毛狗吕吕一起玩,看见他们两个钻在被窝里的样子,简直笑死人了。真没想到小路易会变得那么调皮逗人。

“啊!昨天我过得真愉快!”罗丝·米尼翁接着说道,“你们想象一下吧,我到夏尔和亨利的寄宿学校去找他们,他们一定要我晚上带他们到剧院看戏……他们跳着,拍着小手说道:我们要看妈妈演戏喽!我们要看妈妈演戏喽!……啊!那副快活样子!那副快活样子!”

米尼翁乐滋滋地微笑着,眼眶里噙着父爱的泪水。

“观看演出的时候,”米尼翁接着妻子的话题说道,“他们那副逗人的神态,严肃得像大人一样,眼睛盯着罗丝不放,还问我妈妈为什么要像这样光着大腿。”

把全桌的客人都说得笑起来,米尼翁感到乐不可支,当父亲的自豪感得到了满足。他宠爱他的孩子,唯一使他操心的事情,就是用忠诚管家人的严格办法,管理好罗丝在剧院和别处挣来的钱,使他们的财富不断增加。他娶她的时候,他是歌舞杂耍咖啡馆里的乐队指挥,她则是里面的一名女歌手,他俩热烈地相爱着,现在他们一直还是相亲相爱。他们之间商定:她呢,尽一切努力多干工作,充分施展她的才智和花容月貌的作用;他呢,则放弃小提琴手的职位,更好地帮助她,使她在演员和女人方面都做出成就来。哪里也找不到比这对夫妻更讲实际、更和睦的夫妻了。

“大孩子几岁啦?”旺德夫尔问道。

“亨利九岁了,”米尼翁回答,“哦!他长得可壮实哩!”

接着,他与斯泰内开起玩笑来,因为斯泰内不喜欢孩子,他大着胆子冷静地对斯泰内说,他如果当了父亲,就不会这样愚蠢地糟蹋自己的财产了。他一边说,一边把目光从布朗瑟的肩膀上面投向银行家,观察他的反应,看他是否与娜娜也是如胶似漆。可是,他见罗丝和福什利在交头接耳谈话,他恼火了。罗丝也许不会把时间用来干这样的蠢事吧,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要进行干涉的。他用他那漂亮、戴着钻戒的手叉了一块麃脊肉吃起来。

他们继续谈孩子的事,拉法卢瓦兹坐在加加旁边,感到坐立不安,他询问加加关于她女儿的情况,他还是在游艺剧院看戏时,有幸见到她的女儿。莉莉身体很好,不过,她还是孩子气十足!他听说莉莉已经十九岁了,不禁大吃一惊,这时加加在他的心目中,变得更令人肃然起敬了。他问她为什么不把莉莉带来,她沉着脸回答道:

“啊!不能,不能,绝对不能!她拼命要从寄宿学校里出来,出来还不到三个月……我想马上把她嫁出去……但是她是那么爱我,我只好再养着她,唉!这是违背我的意愿的。”

她一边谈她女儿的婚事,一边眨着眼睛,蓝蓝的眼皮和焦黄的睫毛一闪一闪的。到了她这样的年纪,还没有积下一个子儿,总是不停地接待男客,尤其还要接待一些年轻男客,她简直能当他们的祖母,确实,她如果嫁了一个好丈夫,要比现在强得多。说着她把身子向拉法卢瓦兹侧过去,她把裸露、搽了粉的宽厚肩膀向他压过来,他的脸霎时羞得通红。

“你知道,”她低声说,“如果她要步我的后尘,那可不是我的过错……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是很古怪的。”

餐桌周围有不少人走动。侍者们忙个不停。汤后的那道菜上过后,正菜端来了:元帅夫人母鸡、酸辣鳎鱼脊肉和鹅肝片,直到现在侍应部领班叫人斟的都是默尔索酒,这时才叫侍者拿出尚伯坦酒和莱奥维尔酒来。在换菜的轻轻嘈杂声中,乔治越来越感到惊讶,他问达盖内,是不是这些太太都有孩子。达盖内觉得他问得挺有意思的,便向他作详细介绍。吕西·斯图华是一个英国血统的加油站工人的女儿,父亲在巴黎北火车站工作;女儿今年三十九岁,天生一张马脸,但倒挺可爱的,患有肺结核,但总是死不了,她是这些女人中最风流的一个,还接待过三位亲王和一位公爵哩。卡罗利娜·埃凯,出生在波尔多,她的父亲是小职员,他因女儿的行为羞愧而死;她很幸运,有一个有头脑的母亲,她的母亲开始常骂她,但是经过一年的考虑,最终还是与她言归于好了,因为母亲想,这样至少可以捞回一笔财产。当年女儿二十五岁,冷若冰霜,以花容月貌而闻名遐迩,她的卖身价格不变;她的母亲做事很有条理,负责帐务,管帐很严格,把收入和支出记得一清二楚。她还负责料理家务,她住的房子比她女儿的高两层,房间很小,她还在那里设立了一个裁缝铺,专做裙子和内衣。至于布朗瑟·德·西弗里,她的真实姓名是雅克琳·博杜,她来自亚眠附近的一个村庄,她很美丽,但很蠢,爱扯谎,自称是一个将军的孙女,不承认自己有三十二岁;她很受俄国人赏识,因为她长相富态。随后,其余女人的情况达盖内就三言两语地说一下:克拉利瑟·贝尼,是被一个太太从海滨圣欧班带来作女仆的,后来那个太太的丈夫把她送出来当了烟花女;西蒙娜·卡比罗什是圣安托万郊区的一个家具商的女儿,在一所很大的培养小学教员的寄宿学校里长大;玛丽亚·布隆、路易丝·维奥莱纳和莱娅·德·霍恩都是被迫走上巴黎街头,沦为娼妓的。还没有说到塔唐·内内呢,直到二十岁,她还在穷乡僻壤的香槟省放牛呢。乔治一边听着,一边瞧着这些女人,这些直接了当、赤裸裸的介绍灌到他的耳朵里,不禁使他惊讶、兴奋交集;这时,在他的背后,侍者们用恭恭敬敬的口气连连说道:

“元帅夫人式母鸡……酸辣鳎鱼脊肉……”

“亲爱的,”达盖内根据自己的经验,对乔治说,“不要吃这鱼,在这样的时候吃鱼没有意思……尽管喝莱奥维尔酒好了,这酒后劲不大。”

从几盏大烛台上,从递送的菜盆上,从整个桌子上,升起一股热气,三十八个人简直感到窒息;侍者们忘记一切,只顾在地毯上跑来跑去,把油渍滴在地毯上。然而,这顿夜宵吃得并不开心。女人们小口小口地吃,肉吃剩下一半。只有塔唐·内内一个人狼吞虎咽,什么都吃。在这深更半夜里,肚子饿只是神经性的,是胃功能不正常的征兆。坐在娜娜旁边的那位老先生,端给他什么菜他都不愿吃;他只喝了一匙肉汤,一声不吭地坐在他的空盘子前,向四处张望。有人在暗暗打呵欠。不时有人耷拉着眼皮,面色变得灰白。用旺德夫尔的话来说,这种夜宵总是把人搞得精疲力竭。这类夜宵要吃得有趣,就不应该这样正正规规地举行。不然的话,都讲礼节,都讲派头,到上流社会去吃也是一样,在那里,倒不感到那么乏味。若不是博尔德纳夫在那里大叫大骂,说个不停,大家也许睡着了。博尔德纳夫这个畜生,把腿伸得长长的,摆出一副苏丹的架势,让他的邻座吕西和罗丝两人来侍候他。她们专门为他服务,照顾他,体贴他,注视着他的杯子和盘子。尽管这样,还免不了受他的埋怨。

“谁来替我切这块肉?……我够不着,桌子离我有一里远。”

西蒙娜随即站起来,站到他的背后,替他切肉和面包。全体女人都关心他吃的东西。大家不时把侍者叫过来给他添菜,把他塞得喘不过气来。西蒙娜给他揩嘴,而吕西和罗丝则给他换餐具,他觉得这样做挺好,这才露出了高兴的神色,说道:“这样很好!你做得对,我的姑娘……一个女人嘛,就该这个样子。”

大家都稍微清醒了一些,每个人都谈话了。吃完了桔子冰糕,端来一道热菜是茭白烧里脊肉,一道冷菜是冻汁珠鸡。娜娜见客人们都没精打采,有些不高兴,便开始大声说话:

“你们知道吧,苏格兰王子已经订了一个包厢,他来参观博览会时,要来观看《金发爱神》哩。”

“我很希望所有王子都来看戏。”博尔德纳夫说道,嘴里塞满了食物。

“大家在等波斯沙赫星期天来看演出。”吕西·斯图华说。

于是,罗丝·米尼翁谈到了波斯沙赫的钻石,他的一件衣服上缀满了宝石,那真是奇观,像闪闪发光的星星,价值几百万。这些女人脸色苍白,眸子里闪耀着贪婪的光芒,她们伸长脖子,还提到要来看戏的其他国王、皇帝,她们都梦想某一国王心血来潮,与自己睡上一夜,给她们一大笔钱。

“喂,亲爱的,”卡罗利娜·埃凯侧过身子去问旺德夫尔,“俄国皇帝有多大年纪?”

“啊!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伯爵微笑着回答道,“我告诉你,别在他身上打主意啦。”

娜娜装作受到伤害的样子。这句话似乎太刺耳了,大家都嘟嘟囔囔表示抗议。但是,布朗瑟还是详细地介绍了意大利国王的情况,她在米兰曾见过他一次;他的长相并不漂亮,这倒没关系,什么女人他都能弄得手。福什利明确告诉她,维克托·伊曼纽尔①不能来,她就感到忐忑不安起来,路易丝·维奥莱纳和莱娅则喜欢奥地利皇帝。突然间,人们听见小玛丽亚·布隆说道:

“普鲁士国王是个干瘪的老头子!……去年我在巴登时见到过他。人们总是见到他与俾斯麦伯爵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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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维克托·伊曼纽尔,意大利国王。

“啊!俾斯麦,”西蒙娜截住道,“我认识他,他是富有魅力的男人。”

“我昨天就是这么说的,”旺德夫尔嚷道,“大家还不相信我的话呢。”

像那次在萨比娜伯爵夫人家里聚会一样,大家长时间地谈论俾斯麦伯爵。旺德夫尔反复说他说过的那几句话。好一阵子,大家仿佛又回到缪法家的客厅里,所不同的,仅仅是女客们是另外一些人而已。恰巧,有人把话题又转到音乐上面。随后,富卡蒙随口说出一句全巴黎人都在纷纷谈论的入修道院当修女的事,娜娜很感兴趣,很想知道德·福日雷小姐是怎样进修道院当修女的详细情况。啊!可怜的小姑娘,就这样活活地被葬送掉啦!可是,如果是上天召唤她,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桌旁的女人都为她惋惜。乔治又一次听到这些事情,感到很不耐烦,便向达盖内打听娜娜的私生活习惯,这时候,大家的谈话很自然地又回到了俾斯麦伯爵问题上。塔唐·内内凑到拉博德特的耳边,说她还不认识这个俾斯麦,他究竟是何许人也?拉博德特便慢条斯理地向她介绍俾斯麦的一些闻所未闻的故事:这个俾斯麦专门吃生肉,他若在他的巢穴附近看见一个妇女,便把她背回去,正因为如此这般,所以他在四十岁时就有三十二个孩子了。

“四十岁就有三十二个孩子!”塔唐·内内听了信以为真,惊叫道,“那么,他看上去一定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喽。”

大家哈哈大笑,她才知道人家在捉弄她。

“难道你们就不笨!原来你们是在开玩笑!我怎么知道呢!”

这时候,加加还在想着博览会的事。她同其他的女人一样,兴高采烈,等待博览会举行。这是商业旺季,外省人和外国人将云集巴黎。总之,如果生意做得好,博览会后,也许她就退隐到儒维西去,买下她早就看好的一幢小楼。

“你是怎么想的?”她对拉法卢瓦兹说道,“我到现在还一事无成……要是现在还有人爱我就好了!”

加加变得含情脉脉,因为她感觉到年轻人的膝盖贴近自己的膝盖。他的脸变得通红;她呢,一边在吐字不清地说话,一边瞟了他一眼。他个儿不高,又不壮实;不过,她现在要求并不高,于是,她便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了拉法卢瓦兹。

“你瞧,”旺德夫尔对克拉利瑟喃喃说道,“我看加加正在抢你的埃克托尔呢。”

“我才不在乎呢!”克拉利瑟回答道,“这个小伙子是个傻瓜……我已经三次把他赶出门了……我吗,你是知道的,我看见那些黄口小儿上老太婆的圈套,我就恶心。”

说到这里她住口了,头微微转向布朗瑟,暗示他瞧瞧布朗瑟。布朗瑟从晚宴一开始,就一直斜着身子,让人看了很不入眼,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想让那位与她相隔三个座位的有身份的老先生看见她的肩膀。

“人家不是也不要你了吗,亲爱的。”克拉利瑟又说道。

旺德夫尔狡黠地笑了,并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当然,不可能是他去阻止布朗瑟获得成功。斯泰内在全桌人面前现出的丑态使他更感兴趣。大家都知道这位银行家的风流韵事;这个可怕的德国犹太人,这个日理万机、双手创造了几百万财富的人,一旦迷恋上一个女人,就会变成一个傻瓜。只要是女人,他都要。凡是在舞台上出现的女人,他都要弄得手,不管花多大代价也在所不惜。他花在弄女人上的钱,有人能一笔笔说得出来,他曾两次因为狂热追逐女性而破产。正如旺德夫尔所说,那些女人用洗劫他的钱财的方式来为道德报仇。他在朗德盐场做了一笔大生意,使他在交易所中恢复了势力。所以六个星期以来,米尼翁夫妇死命抓住盐场不放。不过,有人在打赌,说最后吞下这块肥肉的不是米尼翁夫妇,娜娜已经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斯泰内又一次坠入情网,并且陷得那么深,以至他坐在娜娜旁边,显出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连吃饭都没有胃口,嘴唇耷拉着,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这时,只要娜娜说出一个价钱就好了。然而,娜娜不慌不忙地逗着他玩,把笑声送进他的毛茸茸的耳朵里,看到他肥厚的脸上一阵阵打着战栗,内心很高兴。要拴住这个家伙,什么时候都行,如果吝啬鬼缪法伯爵肯定像约瑟①那样不动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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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旧约全书·约书亚记》所载,约瑟系雅各和拉吉之子,在异母兄弟十二人中排行第十一位,约瑟为人善良、贤能,深受其父宠爱,因此引起哥哥们的嫉妒;他们把他卖给骆驼商队,后又被转卖给埃及法老的内臣护卫长波提乏,波提乏之妻时常勾引他,均遭他的拒绝。

“要莱奥维尔酒还是尚贝坦酒?”一个侍者把头伸到娜娜和斯泰内中间问道,这时,斯泰内正在悄悄与娜娜说话。

“嗯?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有点晕头转向,“随便什么酒,我无所谓。”

旺德夫尔用胳膊肘轻轻推推吕西·斯图华,这个女人一旦被人挑动起来,便变得口毒心狠。那天晚上,米尼翁把她气坏了。

“你知道米尼翁从中牵线搭桥吗?”她对旺德夫尔伯爵说道,“他希望再次耍弄对付小戎基埃的花招……你还记得吧,戎基埃是罗丝的顾客,同时又对大块头洛尔一见钟情……米尼翁帮戎基埃把洛尔弄到手,然后又同戎基埃手挽手地回到罗丝家里,就像一个得到妻子允许刚刚干了一件荒唐事的丈夫一样……可是,这次这个办法可不灵了。娜娜不会把人家借给她的男人交还出来的。”

“米尼翁怎么啦?他为什么拼命盯着他的妻子?”旺德夫尔问道。

他侧过身子,只见罗丝对福什利含情脉脉。这下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他身旁的女人为什么那样恼火。他笑着说道:

“见鬼!你吃醋了吗?”

“吃醋!”吕西愤愤地说,“好呀!如果罗丝要莱昂,我很乐意给她。他也只配这样!……每星期送一束花来而已,说不定有时还没有呢!……你瞧,亲爱的,这些戏子都是一路货色。罗丝读了莱昂写的那篇关于娜娜的文章,气得哭了。这事我清楚。那么,你知道吧,她也想有一篇文章来写她,现在也有人给她写了……我呀,我要把莱昂赶出去,你等着瞧吧!”

她把话停下来,对站在她身后拿着两瓶酒的侍者说道:

“莱奥维尔酒。”

然后,她放低嗓门继续说道:

“我不愿大吵大嚷,我不是那种人……但是,她毕竟是个自鸣得意的臭婊子。我要是她的丈夫,就狠狠揍她一顿……哼!她这样做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幸福的。她还不了解我的福什利,他是一个更卑鄙的男人,他和女人姘居,是为了谋取更高的地位……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旺德夫尔竭力让她平静下来。博尔德纳夫呢,罗丝和吕西对他的照顾稍有疏忽,他就发火。他大吵大嚷,说她们让爸爸饿死了,渴死了。这下可使气氛活跃起来。夜宵时间拖得很长,谁也不吃东西了;大家把盘子里的意大利式牛肝菌和篷巴杜脆皮菠萝馅饼胡乱糟蹋了。但是,因为从上汤时,大家就喝香槟酒,现在都有点醉意,慢慢兴奋起来。最后,大家的举止有点不雅观了。女人们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面前是一堆狼藉的餐具;男人们把椅子往后挪动,以便透透气,于是他们的黑色礼服隐没在女人们的浅色的短上衣当中,女人们侧转的半裸露的肩膀发出丝绸般的光亮。房间里太热,桌子上空的蜡烛的光亮越发变黄,并渐渐昏暗下来。不时,一个颈背上披盖着金色鬈发的脖子向前一弯,缀满钻石的发扣发出熠熠光芒,照亮着高高的发髻。大家愉快得热情高涨,笑意浮现在每个人的眼睛里,洁白的牙齿时隐时现,香槟酒杯里映出燃烧着的蜡烛。有人在高声谈笑,有人在指手画脚,有人提出问题,但无人回答,有人在屋子这一头呼唤另一头的人。叫得最厉害的还是侍者们,他们还以为是在他们自己餐馆的走廊里,互相挤来挤去,一边拖着长长的喉音叫喊,一边给客人们端来冰淇淋和甜食。

“孩子们,”博尔德纳夫叫道,“你们知道我们明天还要演戏……要当心点!香槟酒不要喝得过多!”

“我吗!”富卡蒙说,“世界五大洲的什么样的酒我都喝过……哦!包括一些平时罕见的酒,当场醉死人的烈性酒……嘿!我喝了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不会喝醉的,我尝试过了,我是不会喝醉的。”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神态冷漠,倚在椅背上,不停地喝酒。

“不管怎样,”路易丝·维奥莱纳嘟囔道,“别喝,你喝得不少了……如果后半夜要我来照顾你,那就可笑了。”

吕西·斯图华已经喝得半醉,面颊上绯红,像个肺结核患者;而罗丝·米尼翁眸子里水汪汪的,显得更温情了。塔唐·内内吃得太多,头脑昏昏沉沉,脸上露出几分傻笑。其他几个女人,如布朗瑟,卡罗利娜,西蒙娜,玛丽亚一起讲话,每人都讲自己的事情,比如马车夫吵嘴啦,计划到乡下去啦,情郎被人劫走又被放回来之类情节复杂的故事。坐在乔治身旁的一个小伙子想去拥吻莱娅·德·霍恩,被她拍了一掌,她气乎乎地说道:“喂!你!放开我!”乔治酒后醉醺醺的,他瞅着娜娜,兴奋异常,他在仔细思量着一个计划,不过是否付诸实现,他还迟疑不决。他想钻到桌子下面,四“爪”着地,像只小狗蜷缩在她的脚边,乖乖地呆在那儿,谁也不会看见他。可是,应莱娅的要求,达盖内叫那个呆在莱娅旁边的小伙子安份些时,乔治顿时感到很伤心,仿佛达盖内刚才责备的就是他自己。在他看来,现在什么都是愚蠢的,什么都是悲哀的,一点开心的事儿也没有。达盖内仍然跟他开玩笑,强迫他喝下一大杯水,还问他,既然三杯香槟酒就把他醉倒在地,如果他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他该怎么办呢。

“听我说,”富卡蒙又说道,“在哈瓦那,人们用野浆果酿造烧酒;喝那种酒就像吞火似的……可是,一天晚上,我喝下一立升多,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有比这更厉害的酒哩!有一天,我在印度科罗曼德尔海岸,当地土著人让我们喝一种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酒,像是一种劣质烧酒掺了胡椒;我喝了也一点没有醉……我是不会醉的。”

有一阵子,坐在对面的拉法卢瓦兹的面孔令他反感。他冷笑着,说了几句令人刺耳的话。拉法卢瓦兹有点昏头昏脑,身子不停地动来动去,并渐渐凑近加加。但是,他猝然不安起来:他发现手帕不见了。他使出醉汉的一股固执劲儿,一定要把那块手帕找回来,问邻座客人见到没有,接着弯下身子,在客人们的椅子底下,脚下到处寻找,这时,加加竭力劝他冷静下来。

“我真傻!”他嘟哝道,“手帕的一个角上,还绣着我的姓氏的第一个字母和我的冠冕……丢了我就糟啦。”

“喂,法拉卢莫兹,拉马法瓦兹,马法卢瓦兹!”富卡蒙嚷道,他觉得把年轻人的名字的字母颠来倒去乱排一通倒挺有趣呢。

拉法卢瓦兹恼火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起自己的祖先。他威胁富卡蒙,说要把一只长颈大肚玻璃瓶子扔到他的头上。德·旺德夫尔伯爵不得不出来进行调解,以肯定的口气对他说,富卡蒙一向是个滑稽可笑的人。经他这么一说,果然把大家都逗笑了。这样,双目瞪得圆圆的年轻人才软了下来,重新坐下来。他的表哥福什利大吼一声,责令他吃饭,他便像小孩一样乖乖地吃饭了。加加把他拉得靠近自己;不过,他还不时地用阴郁、焦虑的目光扫视全桌客人,不停地寻找他的手帕。

这时,富卡蒙又灵机一动,攻击坐在桌子对面的拉博德特。路易丝·维奥莱纳全力劝他住口,她说,因为每次他这样捉弄别人,到头来总是她倒霉。富卡蒙又找出一种奚落人的方法,他称拉博德特为“夫人”,开这个玩笑他觉得很开心,还颠三倒四说个不停,拉博德特则不以为然,每次只耸耸肩膀了事,一边说:

“闭嘴吧,亲爱的,你开这种玩笑真愚蠢。”

但是富卡蒙还是继续这样奚落他,最后竟然莫名其妙以恶语伤人。拉博德特不再理睬他,他对旺德夫尔伯爵说道:

“先生,叫你的朋友住嘴吧……我可不想发火。”

富卡蒙曾经两次同人打过架,但是他们不管在哪里,都还尊重他,有什么活动都还邀请他。可是这一次,大家都说他不对。全桌人都被他逗乐了,觉得他很有趣,但是并不能因为有趣就让他把这次宵夜的欢乐友好气氛破坏掉,旺德夫尔漂亮的面孔现在变得铁青,他强烈要求富卡蒙恢复拉博德特的真正性别。其他男人,如米尼翁,斯泰内,博尔德纳夫等几个知名人士也都起来进行干涉,他们大叫大嚷,把富卡蒙的声音压了下去。只有娜娜身旁的那位被人忘却的老先生,依然保持着高傲的神态,脸上浮现着疲乏、静静的微笑,用无神的目光,注视着正餐结束后的这种乱哄哄的场面。

“我的小宝贝,我们就在这儿喝咖啡好吗?”博尔德纳夫说道,“在这里倒挺惬意的。”

娜娜没有立刻作答。自从夜宵一开始,她就像不是在自己家里。这些客人把她弄得晕头转向,手足无措,他们呼喊侍者,大声嚷嚷,随随便便,就像在酒店里一样。她忘记了自己是女主人,只顾照料胖子斯泰内,把他弄得几乎中风猝死在她身旁。她听着他说话,还以摇头来拒绝他提出的要求;不时发出胖金发女郎挑逗男人的笑声。她喝下肚的香槟酒使她的面颊上泛起玫瑰红,她的嘴唇湿润,目光炯炯;每当她的肩膀撒娇地一扭,转头时脖子肉感地微微鼓起,银行家就增加一次价钱。他一看见她耳边的一小块娇嫩、细腻的部位,心里就乐开了花。有人跟她讲话时,她才想到她的其他客人,尽量露出一副热情的样子,以显示她待客有方。夜宵接近尾声时,她已醉得很厉害;她很懊恼,喝了香槟酒,反应真快。于是,她头脑里产生一个想法,不禁恼怒起来。这伙女人在她家里这样胡闹,一定是想往她脸上抹黑。啊!她现在看清楚了!吕西在向富卡蒙眨眼睛,怂恿他去攻击拉博德特,而罗丝、卡罗利娜和其他几个女人,则挑动那些男人。现在吵闹得连说话声都听不清楚了,这岂不是让人抓住把柄,说在娜娜家里吃夜宵,可以为所欲为吗?好吧!让他们等着瞧吧。她尽管醉了,仍然是最漂亮、最得体的女人。

“我的小猫咪,”博尔德纳夫接着说道,“叫人端咖啡到这儿来吧……我喜欢在这里喝,因为我的腿不方便。”

可是娜娜突然站起来,凑到愣在那儿的斯泰内和那位老先生的耳边,悄声说道:

“这样也好,给了我一个教训,下次我还请这伙下流胚吗?”

接着,娜娜用手指指饭厅的门,大声说道:

“你们知道,如果你们要喝咖啡,那儿有。”

大伙离开餐桌,你推我搡地向着饭厅走去,却未觉察出娜娜在怄气。不一会儿,客厅里只剩下博尔德纳夫一个人了,他用手扶着墙,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动,一边嘴里咒骂那些该死的女人,现在她们撑饱了肚皮,就扔下他不管了。在他身后,侍应部领班在大声发号施令,侍者们开始收拾桌子上的餐具。他们匆匆忙忙,推推搡搡,一眨眼工夫就把桌子抬走了,就像舞台上的神奇布景,布景师哨子一吹,就被全部撤走了。喝完咖啡后,这些女士们和先生们还是要回到客厅里来的。

“哎哟!这里倒不怎么热。”加加走进餐厅,微微打了一个哆嗦,说道。

这个房间的窗子是一直开着的。两盏灯照亮桌子,上面已经摆好咖啡和饮料。屋子里没有椅子,客人们就站着喝咖啡,这时隔壁侍者们的喧哗声越来越高。娜娜不见了,她不在场,大家并不愁,少了她完全可以,每人自己动手,茶匙不够,就自己到碗橱的抽屉里去找。客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聚在一起,吃夜宵时坐得分开的人,现在又聚到一起了。大家互相交换眼色,彼此发出会心的微笑,三言两语地叙说各方面的情况。

“奥古斯特,”罗丝·米尼翁对她丈夫说道,“近日内我们应该请福什利先生来吃顿午饭,是吗?”

米尼翁正在玩他的表链,听了这话,眼睛狠狠地瞪了记者一会儿。罗丝真是发疯了。他是一个好管家,他得阻止这种浪费行为。为了感谢他的那篇文章,这次就算了吧,但是以后可下不为例。不过,因为他知道老婆脾气坏,另外,必要时,他应该像慈父一样允许她干点傻事,他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回答道:

“当然,我很高兴……明天就来吧,福什利先生。”

吕西·斯图华正在与斯泰内和布朗瑟聊天,听见这个邀请,她提高声音,对银行家说道:

“她们全是疯子。她们当中有一个人,甚至还偷了我的狗……喂,亲爱的,你抛弃了她,难道这是我的过错吗?”

罗丝转过头来。她啜着咖啡,脸色苍白,目不转睛地瞅着斯泰内,她被他抛弃后,憋在内心的怒火,霎时集中到眼里,犹如燃烧的烈火。她比米尼翁看得清楚,想把对付戎基埃的故伎重演,是很愚蠢的,这些把戏只能演一次,两次就不灵了。活该!她将获得福什利,从夜宵一开始,她就迷恋上他了;倘若米尼翁不开心,就算是给他的一个教训吧。”

“你们不会打架吧?”旺德夫尔走过来对吕西·斯图华说道。

“不会的,别担心。不过,她得放规矩些,否则,我非狠狠教训她一顿不可。”

说完,她向福什利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叫他快过来,随后她又接着说道:

“我的小宝贝,你的拖鞋还在我家里哩。明天我叫人送到你的门房那里去。”

福什利想跟她开开玩笑,她却带着王后般的神态,转身走了。克拉利瑟倚在墙上,想安安静静地喝杯樱桃酒,见了这个场面,耸了耸肩。这就是为了一个男人而招来的麻烦事!当两个女人在她们的情郎面前,她们首先想到的难道不是把情郎抢过来吗?这是规律。就以她来说吧,如果她愿意,为了埃克托尔,她也许把加加的眼睛挖出来。啊!呸!她犯不着这样做。

随后,拉法卢瓦兹走过她旁边时,她只对他说:“你听着,你爱她们太早了!她们还没成熟呢,你应该爱那些熟过了的烂货。”

拉法卢瓦兹听了显得很恼火,他一直局促不安……见克拉利瑟奚落他,他开始怀疑她了。

“甭开玩笑了,”他嘀咕道,“你一定拿了我的手帕,把它还给我吧。”

“你为手帕把我们缠死了!”她大声说道,“喂,白痴,我为什么要拿你的手帕呢?”

“哟!”他疑虑未消,说道:“把它寄到我家里,会败坏我名誉的。”

这时候,富卡蒙正在一股劲儿地喝酒,他继续冷笑着,一边望着拉博德特,拉博德特混在女人中间喝咖啡。他信口雌黄,说出一些没头脑的话来:一个马贩子的儿子,还听一些人说是伯爵夫人的私生子,没有任何收入,口袋里经常只有二十五个路易,娼妇们的当差,从来不睡觉的家伙。

“从来不睡觉!从来不睡觉!”他愤愤连声说道,“不,瞧吧,我要给他一记耳光。”

他把一小杯查尔特勒酒一饮而尽。这种酒他喝下去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自己也说没有反应。他把大拇指的指甲放在牙齿边上敲得咯咯响。然而,就在他向拉博德特走过去时,他的脸变得灰白,一下栽倒在碗橱前面。他喝得酩酊大醉了。路易丝·维奥莱纳看了很难过,她曾经说过,这样喝法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现在,这一夜剩下来的时间她就要来照料他了。加加安慰她,用她那富有经验的女人的目光仔细瞅着醉倒的海军军官,说没有什么问题,这位先生会这样睡上十二到十五个小时,不会有危险的。有人把富卡蒙抬走了。

“瞧!娜娜到哪儿去了?”旺德夫尔问道。

是的,娜娜离开饭桌以后,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这时,大家都想起了她,都嚷着要她回来。斯泰内愁了一阵子,他问旺德夫尔那位老先生到哪里去了,因为他也不见了。不过,伯爵安慰他说,他刚把老先生送走,他是个外国人,名字就不必要说了,他很有钱,他很乐意支付夜宵的全部费用。尔后,娜娜又被大家忘记时,旺德夫尔瞥见达盖内打开一扇门,探出头来叫他进去。他走进卧室,发现东道女主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嘴唇发白,而达盖内和乔治则站在那里,神色沮丧地注视着她。

“你怎么啦?”旺德夫尔惊讶地问道。

她不回答,连头也不掉过来。他又重复问一遍。

“我呀!”她终于嚷道,“我不愿意人家瞧不起我。”于是,她脱口说出了到了嘴边的话。是的,是的,她并不是傻瓜,她看得很清楚,吃夜宵的时候,大家都瞧不起她。大家说了一些粗俗不堪的话来蔑视她。那群下流女人,远远比不上她!她经常花了很大力气做好事,到头来反而受到别人的指责!她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自己不把这群下流货赶出门。她愤怒极了,再也说不下去了,终于呜咽起来。

“瞧,姑娘,你喝醉啦,”旺德夫尔说道,他开始用亲昵的人称称呼她,“你应当理智些。”

不,她开始就不听他的劝说,她要继续坐在那里。

“我可能醉了,但是我要人家尊重我。”达盖内和乔治恳求她回到饭厅去,白白劝说了一刻钟。但是她执意不走,她的客人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她太瞧不起他们了,所以不愿跟他们回去。决不回去!决不回去!即使把她剁成一块块,她还是要呆在卧室里。

“我早该有所警惕,”她补充道,“这一定是罗丝这个泼妇搞的鬼。我今晚等候的那位正派女人之所以没有来,准是罗丝不让她来。”

她说的是罗贝尔夫人。旺德夫尔用荣誉向她担保,是罗贝尔夫人自己不肯来的。他一边听娜娜讲话,一边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这样的场面他见得很多,女人们处在这种情况下,他知道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她们。然而,等他抓住她的手,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带往饭厅时,她便火上加油了,拼命挣扎着。嘿!她怎么也不能相信缪法伯爵今晚不来,不是福什利从中作梗。这个福什利,真是条毒蛇,是个嫉妒心十足的男人,他会不择手段地对付一个女人,毁掉她的幸福。因为说到底,她知道缪法伯爵已经迷恋上自己了。她本来可以得到他的。

“他呀,亲爱的,你就甭想了。”旺德夫尔大声说道,得意忘形地笑了。

“为什么?”她严肃地问道,她有点醒酒了。

“因为他已被神甫们牢牢控制了,他如果用手指头碰你一下,第二天他就会因这事而去忏悔……你听听我的忠告吧,别丢掉另一个男人。”

她沉默了一阵子,沉思着。随后,她站起来,走过去洗眼睛。不过,当旺德夫尔要把她带往餐厅时,她还是拼命地叫喊“不去”。旺德夫尔便不再坚持要她走了,笑着离开了卧室。而旺德夫尔刚走,娜娜就大发柔情,一头扑到达盖内的怀里,连声说道:

“啊!我的咪咪,世界上只有你……我爱你,我打心底里爱你!……如果我们能够永远生活在一起,那就太好啦。我的天!女人是多么不幸呀!”

接着,她见乔治见到他们拥抱,涨红了脸,于是,她也拥抱了乔治。咪咪不会对一个孩子吃醋的。她希望保尔和乔治永远和睦相处,如果三个人都知道彼此相爱,并且一直保持下去,那该多好呀。

这时,一个奇怪的声音干扰了他们,有一个人在卧室里打鼾。于是,他们寻找了一会,发现是博尔德纳夫,他喝过咖啡后,就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了。他睡在两张椅子上,头枕在床沿上,腿伸得笔直,张着嘴巴,打一个呼噜鼻子就动一下。娜娜觉得他那样子很滑稽,不禁大笑起来。她走出卧室,身后跟着达盖内和乔治,他们穿过餐厅,进入客厅,笑得越来越厉害。

“哦!亲爱的,”她一边说,一边向罗丝走过去,差点扑到她的怀里,“你们真想不到,跟我过来看看吧。”

在场女人只好同意跟她一道去。她亲热地拉拉每个人的手,拼命拖她们走;她是那样开心,那样真心诚意,所以大家都相信她的话,跟着她笑起来。接着,这伙人离开了客厅,进了卧室,发现博尔德纳夫大模大样地躺着。她们在他身边屏住呼吸,呆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这时大家才大笑起来。接着,她们当中一个人叫大家安静下来,这时,她们又听见远处传来的博尔德纳夫的鼾声。

快到四点钟了。餐厅里摆好了一张赌桌,旺德夫尔、斯泰内、米尼翁和拉博德特已经坐在桌子旁,吕西和卡罗利娜站在他们后面押注;布朗瑟很困倦,觉得这一夜过得很窝囊,每隔五分钟,就催问旺德夫尔一次,问他们是不是马上就回家。呆在客厅里的人都想跳舞。达盖内已经坐到钢琴前面,娜娜叫它“五斗柜”,她不想让蹩脚钢琴手来弹,只要大家要咪咪弹,他就能弹出华尔兹舞曲和波尔卡舞曲来。但是,舞跳得没精打采,妇女们都深深地躺在长沙发上闲聊,个个精神不振。突然间,听见一阵嘈杂声。有十一个青年人结伴而来,他们到候见厅时就放声大笑,到了客厅门口时又互相推推搡搡;他们刚刚参加了内务部的舞会,每人穿着晚礼服,戴着白领带,衣服上佩戴着一串大家都不认识的十字勋章。他们这样吵吵闹闹的进来,娜娜很生气。她呼唤呆在厨房里的侍者,叫他们把那群人赶出去;她发誓说,这帮人她从来没见过。福什利、拉博德特、达盖内等所有男人一起走上去,叫他们要尊重女主人。霎时间,他们破口大骂粗话,拳头也伸出来了。那一刻,大家真担心会大打一场。然而,就在这当口,一个面带病容、金发、矮个子的小伙子连声说道:

“你知道,娜娜,那天晚上在彼得斯家的红色大客厅里……你还记得吧!你不是邀请我们的吗?”

一天晚上,在彼得斯家里?她怎么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首先,得知道是哪一天晚上?金发小伙子告诉她,那一天是星期三。这下她可回忆起来了,星期三她确实在彼得斯家吃过夜宵,可是她却没有邀请任何人呀,这一点她几乎完全可以肯定。

“不过,姑娘,如果你真邀请过他们呢,”拉博德特喃喃说道,他开始有点怀疑了,“也许当时你有点高兴了吧。”

于是娜娜笑了起来。这倒也可能,但是她却没有一点印象。总之,既然这些先生已经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吧。问题都解决了,好几个新来者在客厅里还见到了自己的朋友,这场风波最后以握手而告终。那个面带病容的金发小个子是法兰西的一个名门望族的后代。新来的一帮人还声称,还有一些人要来;果然不错,门不时被打开,又进来一些先生,他们戴着白手套,身着礼服。这批人也是从内务部的舞会上来的。福什利开玩笑说,内务部长是不是也要来。娜娜很恼火,说部长要去的人家肯定都比不上她家。她只字不提的事情,是埋在她心底的一个希望,她希望在这群进来的人中,有一个人是缪法伯爵。缪法伯爵可能改变了主意吧。她一边同罗丝谈话,一边注视着门口。

五点钟敲响了。大家不跳舞了。只有打牌的人还在坚持打牌。拉博德特把他的位置让给了别人,女人们又回到了客厅里。灯光朦朦胧胧,客厅里长时间熬夜的困倦气氛越发变浓,燃烧的灯芯映红了灯罩。此时此刻,她们不禁触景生情,隐隐忧伤之感油然而生,感到需要讲讲自己的身世。布朗瑟·德·西弗里谈起她的祖父,他是一位将军;克拉利瑟则胡诌了一则故事,说她在她的伯父家里时,有一位公爵去猎野猪,如何引诱她。她们两人都把背朝着对方,听了对方的话,一边耸着肩膀,一边思量着:天啦!她怎么能编造出这样的谎言呢。至于吕西·斯图华,则平心静气地讲了自己的出身,她很乐意谈自己的青年时代,那时候,她的父亲是巴黎北火车站的加油工人,每逢星期天都让她吃上苹果酱馅饼。

“啊!让我来说吧!”小玛丽亚·布隆突然叫道,“我家对面住着一位先生,他是俄国人,是位富翁。昨天,我收到一篮子水果!可是一篮子水果呀!有硕大的桃子,有这么大的葡萄,还有这样的季节里罕见的东西……在水果中间,放了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这是那个俄国人……当然啦,我都退还给他了。不过,那一篮水果,我心里倒有些舍不得!”

太太们都抿着嘴唇,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在她这样小的年龄,居然能厚着脸皮说出这番话来,正是凭着这样的脸皮,所以那么多的类似事情才发生在这类贱货身上!她们之间都恨之入骨。她们特别嫉恨吕西,她们怄气她勾上了三个亲王。自从吕西每天早上骑马到布洛涅树林兜风,大出风头以来,她们也都骑起马来,像得了疯病似的。

天快亮了。娜娜的希望破灭了,便不再盯着大门口张望。大家无聊得要命。罗丝·米尼翁不愿意唱那首《拖鞋歌》,蜷缩在一张长沙发里,一边同福什利低声交谈,一边等候米尼翁,他赢了旺德夫尔五十来个路易。一位肥肥胖胖的先生,神态严肃,身挂勋章,刚刚用阿尔萨斯方言朗诵了《亚伯拉罕的牺牲》①。当朗读到上帝发誓时,他朗读的是“以我的圣名”,而以撒总是回答:“是的,爸爸!”因为谁也没有听懂,所以这故事未免显得荒谬。大家不知道怎样才能快乐起来,怎样才能尽情欢乐地度过这一宵。拉博德特想出一个主意,他凑到拉法卢瓦兹的耳边,说是女人们拿了他的手帕。拉法卢瓦兹就跑到每个女人身边转转,看看她们是否有人拿了他的手帕,把它系在脖子上。随后,有人发现碗橱里还剩几瓶香槟酒,那伙年轻人又大喝起来。他们相互呼唤,兴奋异常;可是,那种醉得无精打采,醉得无聊得令人落泪的气氛仍然笼罩着整个客厅,无法改变。这时,那个金发小个子,就是那个法国一个名门望族的后代,由于缺乏灵机,想不出任何逗人的方法,有些气馁,便突发奇想,抓起他那瓶正在喝的香槟酒,一下子全部倒在钢琴里,逗得大伙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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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亚伯拉罕是希伯莱人的祖先;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这三种一神教所推崇的古代圣人。据《圣经》记载,在亚伯拉罕一百岁时,其妻撒拉又生一子名以撒。上帝为了试验亚伯拉罕的信心,命令他把以撒当作牺牲献给上帝;亚伯拉罕准备遵命,但是上帝赐给他一只羊羔代替以撒。

“瞧!”塔唐·内内见此情景,惊讶地问道,“他为什么把香槟酒倒在钢琴里呢?”

“怎么!姑娘,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拉博德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对钢琴来说,没有比香槟酒再好的东西了。香槟酒可以使钢琴的音质更好。”

“哦。”塔唐·内内低声说,她还信以为真呢。

随后,大家都笑起来,她生气了。她怎么知道呢?人家总是捉弄她。

情况显然不妙。这一夜看样子到结束时还是乱糟糟的。玛丽亚·布隆呆在一个角落里,同莱娅·德·霍恩斗嘴。玛丽亚指责她尽跟一些不富有的男人睡觉,她们竟然骂出一些粗话,就连对方长相好坏也不放过。丑陋无比的吕西劝她们住嘴。面孔长相并不要紧,身材漂亮才算得上漂亮。再过去一点,在一张长沙发上,一位大使馆的随员用一只胳膊搂住西蒙娜的腰,硬要吻她的脖子。西蒙娜疲惫不堪,心情又不好,每次总把他胳膊推开,一边说道:“你真讨厌!”并用扇子在他脸上猛打几下。没有一个女人想让男人来碰自己一下。谁愿意让人家把自己当成婊子呢?不过,加加却抓住拉法卢瓦兹不放,几乎把他拉到自己的膝盖上;而克拉利瑟则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大家几乎看不见她,她神经质般地笑得身子直动,像一个被人胳肢的女人。在钢琴旁边,恶作剧还在继续进行,简直达到了疯狂的程度;那伙年轻人互相推推搡搡,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瓶里喝剩下来的香槟酒倒在钢琴里。这样玩法既简单又逗人。

“喂!老朋友,喝一口吧……喔唷!这钢琴渴了!……注意!这儿还有一瓶;一滴也不能漏掉。”

娜娜背朝钢琴,没有看见这帮人在胡闹。她现在只好打定主意,选择胖子斯泰内了,他就坐在她的旁边。活该!这是缪法的过错,是他不愿意来的。她穿一条白绸裙,又轻又绉,像件睡衣。她已有几分醉意,脸色发白,眼睛周围发青,带着一副淳厚姑娘的神态,委身于斯泰内了。她戴在发髻上和上衣上的玫瑰花的花瓣已经凋谢了,只剩下花梗。斯泰内突然把一只手从她的裙子里缩回来,因为手刚刚触到乔治别的别针上,还流了几滴血呢,有一滴血滴在裙子上,上面染了一个红点。

“现在,就算签约了吧。”娜娜一本正经地说。

天渐渐亮了。朦胧而凄清的光线从窗户射进来。于是,大家开始分手,分别时大家心里很不痛快,满肚子气。卡罗利娜·埃凯非常恼火,觉得这一夜是白白度过了,说如果谁不想看那些胡闹的事,就该走了。罗丝撅着嘴,因为她的女人的荣誉受到了损害。跟这班婊子在一起,总是这个样子;她们不知道怎样的言谈举止才算得体,所以一开始与人接触就令人讨厌。米尼翁大赢旺德夫尔,他输得口袋里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米尼翁夫妇临走前再次邀请福什利第二天到他们家里吃午饭,压根儿不把斯泰内放在眼里。吕西拒绝新闻记者送自己回家,还大声把他打发到那个蹩脚女演员那边去。罗丝回过头来,低声骂了一句:“臭婊子”。但是米尼翁把她推到门外,劝她不要再骂了。每当女人吵嘴,他总是像父亲一样,表现得很有经验又比她们有见识。吕西独自一人走在他们后边,神态庄重地走下楼梯。在她后面,是拉法卢瓦兹,他生病了,抽抽噎噎,像个小孩,他呼唤克拉利瑟,原来她早就跟两个先生溜了,加加不得不把他带回家。西蒙娜也早就不见了。现在只剩下塔唐、莱娅和玛丽亚,拉博德特自告奋勇送她们回家。

“我一点也不想睡觉,”娜娜连声说道,“现在应该找点事情干干才好。”

她透过窗子仰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乌云滚滚。已经六点钟了。对面奥斯曼大街上,一座座房屋还在沉睡,晨曦中,潮湿的屋顶清晰地显露出来。这时,在空荡荡的便道上,走着一群清洁工,他们脚上的木鞋嘎吱嘎吱作响。面对巴黎这幅清晨的凄怆景色,娜娜心头不禁顿生柔情,她向往乡村、田园,以及赏心悦目和洁白无瑕的东西。

“啊!你不知道吗?”她回到斯泰内身边说道,“你马上带我到布洛涅森林去,我们在那里喝牛奶。”

她像孩子一样,高兴得拍起手来。还没等到银行家回答,就跑去拿了一件皮大衣,往肩上一披。斯泰内当然会同意去的,其实,这时银行家感到无聊,正想干点别的事情。在客厅里,与斯泰内在一起的,只有那帮年轻人了。他们把杯子里的酒全倒在钢琴里,一滴也不剩,他们正在谈到要走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一个年轻人拿着一瓶酒,得意洋洋地跑过来,那瓶酒是从厨房里找到的。

“等一等!等一等!”他喊道,“还有一瓶查尔特勒酒!……钢琴需要喝查尔特勒酒呢;喝下去它就恢复健康啦……现在,孩子们,我们快溜吧。我们都是傻瓜。”

佐爱在梳洗间的一张椅子上睡着了,娜娜不得不把她唤醒。煤气灯还亮着,佐爱打了一下哆嗦,帮助娜娜戴上帽子,穿上皮大衣。

“总算完了一件事啦,我做的正合你的意,”娜娜用亲昵的人称称佐爱,她高兴极了,因为她已拿定了主意,这下可松了口气,“你说得对,找银行家与找别人都一样。”

女仆睡意未消,心里不大痛快。她埋怨娜娜,说太太头天晚上就该拿定主意了。随后,她跟着娜娜进了卧室,问她还有两个人该怎么办。博尔德纳夫一直在那里打鼾。乔治是悄悄进来的,把头埋在一个枕头里,已经睡着了,像小天使一样轻轻打着呼噜。娜娜回答道,就让他们睡吧。但是,当她看见达盖内来时,又动感情了。他一直在厨房里窥视着她,他看上去很纳闷。

“喂!我的咪咪,理智一些吧,”她一边说,一边把他搂在怀里,用种种温存的方法吻他,“我一点没有变心,你知道,我钟爱的总是我的咪咪,不是吗?我是不得已这样做的……我向你发誓,我俩今后会更亲热的。你明天就来吧,我们在一块呆上几小时……快,就像你爱我那样拥抱我吧……啊!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跑到斯泰内身边,她又想到去喝牛奶,心里很高兴。在那套空荡的房子里,只有旺德夫尔和那个挂勋章朗诵《亚伯拉罕的牺牲》的人。他们两人死呆在赌桌边,他们既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也未看见天已大亮。而布朗瑟已经打定主意躺在一张长沙发上了,她想睡一会儿。

“啊!布朗瑟还在这里!”娜娜大声说道,“咱们去喝牛奶,亲爱的……跟咱们一道去吧,回头你再来找旺德夫尔吧。”

布朗瑟懒洋洋地爬起来。这一次,银行家的通红的脸一下子气得发白,他带这个胖姑娘一起去,一定会碍手碍脚的。但是,两个女人已经抓住他,连连说道:

“你知道,我们要喝当着我们面挤的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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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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